三魂残缺，不仅缩短了萧湄的寿数，还使得髓脉闭塞，难以驾驭群鬼。

纵使受灵魆所赠石符之益，她已经可以聚阴操控少量鬼魂的思想，可通灵眼能力却无法迅速登顶，迟迟没有突破临界点。

溟珞以魂契相抵，从獴狴口中买来了三魂去向，此后日日忙着寻找六赑岛，时常不见了人影，连与她精血相通的阿九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人间普通的航船根本无法抵御狂龙海湾强劲的风暴海啸，也许未过半程，就会被潜伏海底的恶龙海蛟击碎，沦为果腹之食。

溟珞一心想要寻找归墟，总是独身出去，却从不和萧湄说其中缘由。可穿越狂龙海湾和六赑岛并非易事，没有依凭，到达终点不过天方夜谭。

为今之计，是去鬼市，寻一个合适的替代品。

半月之后，销声匿迹的溟珞终于现身，等萧湄从神思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同溟珞并肩走在鬼市中。

鬼市的店铺几乎都不点灯，夜幕里只有常年不落的勾月，银光铺泻而下，正照着流水马龙的长街。

生人鬼魂摩肩接踵，除了各处都死寂无声，和人间市集没什么两样。

萧湄跟着溟珞穿梭其中，感受着飘荡不息的浓郁鬼气，许久之后才在昏暗的巷子尽头停下。这里挤着许多铺子，旧木板拼起狭窄的门楼，外头空空荡荡，没有悬挂揽客的招旗。

等走进去，萧湄却发现，即使没有灯火照着，店内还是亮如白昼。

展柜上陈列着各色航船，最大的只有两个巴掌大小，材质各不相同，木制、骨头、青铜、玄铁甚至是熔岩，琳琅满目，它们虽小巧如玩具，样式却非常精美，被薄光笼罩着。

掌柜身材短矮，看起来和十岁孩童相当，嘴边坠着两缕极长的须子，发黄的门牙长长地伸到外边，一双眼睛黑到发亮，似乎没有眼白。

他的脸上扑着厚粉，两腮极红，头上扣着一顶小小的黑罩帽，像极了烧给亡魂的童子。

阿九最先跨步进来，因为是符灵，走路轻飘的寂然无声。

掌柜竖起耳朵，弯钩似的鼻子轻嗅片刻，他睨眼看到来者是男子，便没什么兴致地低下头。

可等萧湄进来时，他却眼神一变，撑着短矮的身躯从柜台后爬出来，搓着手殷切地凑到跟前，漆黑的眼珠闪烁精光。

“二位姑娘要买航船吗?进来细看，细看呐！”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湄总觉得掌柜看她时，目光透着垂涎食物的贪婪之色，让人极其不适。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释放通灵眼的能力看去。

掌柜水润如孩童的皮肤变得枯皱干瘪，里面的脏腑和肉已经腐烂生蛆，即使喷洒了厚重的香水，还是遮不住浓郁尸臭，脂粉掩盖下的尸斑若隐若现。

“您二位请慢慢看，相中哪艘，带走便是!”

掌柜看着眼前两位身形高挑、姿容上乘的姑娘，伸着枯瘦的手从架子上拿下一艘木船，非常热情地推销起来。

“可不是小老儿我吹牛，放眼整个鬼市，航船质量最好是我家，且看这艘，虽是最便宜的，亦可倏然间大若五层高楼，也可变得小如鸡卵，无风而行！”

他咧着嘴笑，一口尖牙泛黄，尖锐细长的指甲在船身上刮出刺耳声响。

溟珞对掌柜卖力推销的木制航船没什么兴趣，反倒看着摆在角落里那艘用青铜做成的航船。

掌柜知道遇到了识货懂行的人，讪笑一下，也不忽悠了，他把青铜小船捧过来，笑得脸上的脂粉扑簌扑簌往下掉。

“您可真是眼尖，这可是小老儿铺子里最贵重的宝贝……”不等掌柜吹嘘完，店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

他踮起短矮的小脚，伸脖子往外瞅，只见手持钢刀的阴阳卫穿街而过，气势汹汹，似乎赶着去抓什么人。

萧湄有些疑惑，“这是发生了何事？”

小掌柜嘶声倒吸了几口凉气，摆出一副震惊不已的样子，“您没听说吗？”

萧湄指着自己，有些犹豫，不太确定地开口：“我应该听说吗？”

“前些日子一个鬼医擅闯下三层，和阴阳卫大人打了起来，损了它们的兵器后逃走了！”

掌柜顿住声音，走过去把门掩上几分，鼠头鼠脑压着声，“啧啧啧，这小子是真不怕死，都跑了还敢回来，也不看看阴阳界是谁的地盘，真以为次次都有大人物救他吗？”

溟珞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感兴趣，她拿起那青铜船，往桌子上丢了个符袋。

掌柜拿起来掂了掂，忽然咧开一个诡异又夸张的笑，浊牙上的残渣若隐若现。他嗅着二人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隐在袖子里的指甲疯长，几如弯刀，只等走近瞬间直勾心口。

偷袭瞬间，掌柜忽然看清了萧湄脖颈上戴着的青玉哨，窃喜面色变了又变，再看溟珞和阿九，没有一位是惹得起的。

他目中垂涎消失不见，变得惊恐万状，如鼠跳般退到了暗处，几乎要吓得弃店亡命飞逃。

顶着溟珞凉薄的目光，许久之后，掌柜才十分害怕地才发出弱声，模样已变得毕恭毕敬。

“是小老儿瞎了狗眼，不该打三位的主意，您，您若心仪这青铜船，随便给点就，就好，不，也不，不用给了……”

枯手将那符袋推出来，只是瞬间又缩回暗处，避之唯恐不及。

溟珞并没有回答，只让阿九将那青铜小船装到乾坤袋中，扔给掌柜更贵重的异宝。

临走时，她回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掌柜，目色凉若秋水。

“食人心并不能长生，只会使你业障愈积愈深。”

……

萧湄走在街上，看着行色匆匆的阴阳卫，想不通为什么宁知宏明明已经逃离，却还要以身犯险折返。

她们赶到时，宁知宏正打算硬闯关隘，殊不知阴阳卫已经倾城出动，正在赶来围剿他的路上。

“你不惜命吗？阴阳卫睚眦必报，如今知道你再入阴阳界，已经倾巢而出，正在全境搜捕。”

宁知宏脸上血气还未恢复，朝着溟珞深深一揖，显得十分虚声弱气。

“我知道那日是几位救了我，深恩不尽，本不该带着伤进阴阳界，辜负你们，”他把手中紧攥着的象目珠递到几人面前，神色些许落寞，“可是我有不得不来的缘由。”

六日过去，象目珠已不像在阴阳界时那般质地莹润、流光溢彩，此时覆盖了一层怎么都擦不去的尘土，光芒微弱黯淡。

“您一定感应到了寄身养魂木人像中的大鬼，它死时才十三岁，被魔人刨腹食肉，尸骨无存。五百年来带着怨恨修行，只盼着有一日能手刃魔人。”

提起那日围剿，宁知宏眼中恨意昭揭，“阴阳卫觊觎它倾注毕生修为的象目珠，以我为饵，将它诱骗至下三层，用钢刀生生挖去了象目珠。”

宁知宏尚在伤中，眼下青黑，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离魂来此耗费了他极大精力，此时不过说了几句话，一股疲乏便从足下席卷而起。

“阿鬼是我在长平城隍庙结识的朋友，千里迢迢回到绥京，没想到一招不慎，中了阴阳卫的圈套，它们掘了我的衣冠冢，碎了养魂木。”

眼看着象目珠光芒愈发黯淡，宁知宏心绪乱如麻，声音愈发低落，“阿鬼伤重，不知落到了阴阳界何处，它救过我一命，不该死在这里，也不该因我而死。”

“伤势未愈还来送死，这不是义气，而是愚蠢。”溟珞的话音很冷，冰棘般刺在宁知宏身上。

宁知宏低下头，心中复杂情绪翻搅。

他当然知道冒险进来是非常错误的决定，唯一结局就是死在阴阳卫的钢刀之下。可他过分担心那只大鬼的处境，怎能耐心等到伤势痊愈？

“它秉性纯良，不曾害过人，道长，求您救救它吧。”宁知宏没了法子，低声苦求。

溟珞依旧平静无澜，没有出手打算。

她来人间，从始至终只为一件事。

那只鬼魂消亡与否，她也并不感兴趣。

换作从前，溟珞大可以开传送阵回人间，留宁知宏在这里自生自灭。她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萧湄，又极快地错开目光。

她不想眼前人因此觉得自己冷血。

阿九观察微末，迅速上前接过那枚象目珠，打入一道灵力使它维持着亮光。从隐约透出的光线里，鬼魂被囚禁的地方显露于前。

某处昏暗的房间，四周布满了舆图书册。

是阴阳楼。

宁知宏面色一白，他正欲冲过去，却见阿九随手掏出一沓灵符，从他掌心一抹而过，迅速往空中甩去。

霎时间，灵符漫天，陆续幻化成了数千个模样一致的少年，他们表情生动，动作灵活地簇拥着走来。

阿九手捻灵符，猛然拍到宁知宏胸膛中，随着灵力炸开，符纸顷刻间没了踪迹。

“这些与你相似的灵符人像，可以掩盖生魂气息，让你以阴阳卫之身份游走下三层，一刻钟内，灵符法力便会失效，你必须尽快找到鬼魂被困的房间。”

阴阳楼高百层，近千个房间，这是唯一的机会。

正当宁知宏翻身进入下三层甬道时，却发现有震动感忽然从湿冷石壁传来，随着甲胄和钢刀摩擦声渐大，他低头看去，不期然和无数双瘆人的眼睛对上。

甬道内挤满了不速之客，搅地阴气更加森寒。

本该在上三层搜捕的阴阳卫不知何时潜伏于此，如破巢蚁群般狂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鬼市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