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魔人城

天启三年冬,深夜。

绥京相邻城池长平,因是岁末,城中解了宵禁,纵使凛冬寒风刮骨而吹,百姓们却纷纷踩雪走上长街,忙着除旧迎新。

放眼望去,各处都红灯高悬,热气蒸醺,一派歌舞升平,热闹无比。直到人定时分,街头攒动的人潮才慢慢退去。

拿着糖人的小孩吸了吸鼻涕,仰起头来,看到了夜空中那些疾速掠过的黑影。

他眼睛一亮,举起冻得通红的胖手,兴奋地看向妇人。

“娘——”

稚嫩的嗓音猛然一停,妇人已经拿拭巾糊住了他的脸,而后把他抱起来,匆匆往家中赶去。

小孩摸了摸被擦干净的鼻子,靠在妇人肩头渐渐被困意裹挟,已经记不起来刚刚要说什么。

万物噤声,长平百姓酣然梦中,丝毫不知无数黑影从长平城空中掠过,弯钩似的利爪攀附着城墙屋檐,在街坊之中来去自如。

第二日,某个妇人发现自己丈夫失踪,当街找寻无果。而后城内百姓一呼百应,发现家中男丁都没了踪迹。

霎时间,惧色笼罩住整座城池,人们为这个变故而胆寒,谈之色变。

此事很快传到绥京,送到天子手里。

一座城池近万人失踪,兹事体大,如若不能及时给个交代,必然引起不可挽回的动乱。宗晏迅速派人去查,却无丝毫头绪,城中既无打斗痕迹,也没有一例死伤。

城内人心惶惶时,溟珞萧湄已经闻讯而来,立在了城关处。

城池上空,浓如墨的煞气遮天蔽日。

龙驹狂吸好一阵,直到肚子鼓胀起来,才不舍地走回萧湄身边,化作一道白光飞回了乾坤袋中。

它与煞气相克,可长平城各处都没有幸免,仅凭它一只小兽吸收,无异于杯水车薪。

溟珞以灵力为阵,无限延展,化作淡青色幕布往长平上空飞去,最后将整座城池都罩入其中。随着淡光漫开,那些煞气被逼着汇聚一处,凝成了小小的墨球。

满城煞气尽在其中,够龙驹半年伙食,溟珞将其装入符袋中,递给了萧湄。

“长平失踪的壮丁,被掳去了魔人城,并且很可能已经置身屠刀之下,我们必须即刻动身。”

这一番话,将萧湄再度拉入魔族大祭的阴影中,她身为宣启难民,受魔族迫害至深,对关于魔人城怀着本能的恐惧。

溟珞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眸子里的惶惑不安,她犹豫一瞬终究还是落定了决心。

带萧湄去涉险不是她本意,可三魂落入归墟,很多事情经不起等待,她们早已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

有时面对危险,张开臂弯不是最好的庇佑。

在这种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状况下,萧湄必须尽快成长起来,不能永远站在身后,不谙一切。

溟珞想,也许有天她突兀地死于烂沟深谷,萧湄能够在截杀中脱身自保,就是她最后所祈求的了。

不过两刻钟,她们已经立在了魔人城外围。

魔人城位于神魔大陆边缘,为六界最凶险之地。普通修士要去到中心城区绝非易事,途中必须经过许多险境,其中令人胆寒生畏的,莫过于血色鸦林和腐魂岭。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萧湄站在血色鸦林前,还是难掩震惊。

血色鸦林绵延数千里,环抱住整个魔域外围。

林中瘴气浓郁,血雾常年不散,杂生着无数已经枯死弯曲的高耸林木,树冠生着黑叶,瘆人的鸦叫声不绝于耳。

萧湄脚下忽然咔哒一声,她低头看去,赫然是一截半掩泥土的腿骨,目光移得稍远,到处散乱着人类碎骨,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他们是人族修士,受瘴雾所困,被寄身枯树的魔鸦生生啄食,魂无归所。”

溟珞顿住话音,她本想让萧湄经历魔人城种种,可看着眼前人愕然后退,素日淡漠的心终究没有狠下来。

萧湄忽觉眼睛被微凉的指腹遮住,等溟珞身上那浅淡的龙桑草气息渐渐消散,她睁开眼睛,发现那些惨不忍睹的枯骨已经没了踪迹。

随着她们靠近,无数魔鸦尖嚣着扇翅冲上天际。萧湄心中一惊,这时才发现,树冠上生长的并不是墨叶,而是密密麻麻的黑羽魔鸦!它们挤在一起,阴冷直视走来的两人。

一只体型较大的魔鸦从林稍飞起,亡命扇翅飞向魔人城报信。只是还没飞出十步远,便见阿九忽然现形,以浴火长剑将其毙命,一分为二。剩下的小魔鸦见首领已死,乱了阵脚纷纷扇翅飞逃。

阿九手捻灵符,往炽焰长剑一抹后掷向半空。灵符瞬间爆燃,形成一条极长的火龙,将天空中的魔鸦烧了个干净。

原本被瘴气笼罩、浓雾弥漫的鸦林渐渐显示全貌,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枯木往两侧移开,露出一条蜿蜒长道。

这条路看似极长,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可不过几息功夫,几人便通过了绵延千里的血色鸦林,来到了紧贴着魔人城的腐魂岭。

腐魂岭中,无数魂魄齐聚。

残魂无根,在魔人城外长期受煞气侵蚀,思想已然被控制,成为扑向擅闯者的武器。

“这些是历代魔族大祭所屠杀的壮丁残魂,他们被魔君用秘术困于此,既无法离开,也无法前往幽冥界投胎,永远游走在魔人城外,在某个时刻彻底消洱在天地间。”

溟珞没有告诉萧湄,这些残魂之所以无法去幽冥鬼界,是因为他们的尸身不在人间。

壮丁被俘回魔人城后,多半逃不过被虐杀的命运。魔人用他们的血肉和人骨筑成六界臭名昭著的肉身墙和骷髅崖,怨煞气滋养着世代魔人。

因为通灵眼的缘故,萧湄和幽冥鬼界相联通,阴气颇盛,在弥漫的煞气中格外突兀,引得那些残魂纷纷侧目,丝丝缕缕理智回笼,却畏惧着溟珞的威压,根本不敢靠近。

上次为了寻找萧湄残缺的三魂,溟珞曾带她来过这里,城中布防已被洞悉。

魔人城中血雾弥漫,墨色城楼像是涂满了血,黑中泛红,粘腻腥臭,就连脚下的砖缝中也流淌着不知从何处汇聚过来汩汩鲜血,像异兽开裂的脊背。

她们终究是来迟了一步。

长平被俘的壮丁已经全部被杀,并且是在肉身墙前被活剥取皮,血流成渠,遍地尸骸。

几人贴着匿气符来到肉身墙前,看到几百个矮小的魔人士兵手握染血的弯刀,正在往巨大高耸的肉身墙中嵌入新的皮囊。

墙上嵌着密密麻麻的肉身,虽已经离魂身死,但因为是被活剥下来的皮囊,带着极重的怨气和不甘,正在嘶喊蠕动着,面目扭曲。

那些剔下来的骨头,被一车一车运往不远处的骷髅崖。

骷髅崖高百丈,几如深渊,向下望不到头,全部由人族头骨垒成,其中最顶上的近万个头骨,是刚刚被杀的壮丁,上面还附着淋漓鲜血,腥气扑鼻。

他们带着怨气的魂魄还飘荡在肉身墙四周,只要过了今日,便会被驱逐至魔人城外的腐魂岭,最后失去轮回机会,消失在时间长河之中。

贸然让萧湄开阴路送魂魄去幽冥鬼界,只会暴露她们的位置,引起魔人城骚乱,难以脱身离开。

溟珞让萧湄将鬼魂都招到符袋中,等回到人间地界,再开阴路引渡亡灵至奈何桥畔。她本意是想来救回那些失踪的壮丁,现在他们已经惨死,再留下已经毫无意义。

回到人间后,天色还未暗下,萧湄无法聚集阴气开阴路,可魔人恐怕已经发现那些残魂失踪,将他们留在人间,久必生变。

“让阿九护你到幽冥界,将亡魂送至鬼门关。”

“那你呢?”萧湄问得有些急,她怕溟珞以身犯险,自己折身回魔人城。

“我们往返魔人城,人间已经过去了两日,长平变故引得人心惶惶,我要去见见人族的皇帝。”

绥京皇城,含光殿。

宗晏派去调查的人陆续回禀,却没有丝毫结果。她寝食难安,已经整整两日不曾好眠。

时隔半年多,溟珞再次来到了皇城之中。

少年正是拔节疯长之时,距离城西平祸仅仅一年,她却已经堪堪超过溟珞的下颔。

唯有这种时候,溟珞才能短暂察觉匆匆飞逝的时间。

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宗晏有了半晌恍惚。

溟珞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镇定到让宗晏觉得,就算大山崩于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反倒是自己,陆续经历了许多变故,面容憔悴,身形消瘦得没了从前的影子。

宗晏没想到,溟珞会来。

这个神秘女子已经连续救了她两次,一次是城西祸乱,一次是寒髓深渊会晤。次次都是救她于危难之中,却什么也不求,拂袖而去。

宗晏有种不可控的直觉,溟珞就是冥王口中所说的淮安君。

她曾问过溟珞,何时才能再相见,溟珞的答复让她气馁不已——等你足够强大那日。

恐怕是再见无期了,她苦笑着想。

可是如今,她既没有调养好病弱的身体,也没有扳倒权倾朝野的王达,更没有让神策军的战力有质的提升。溟珞却不期然地来了,在她最难捱最迷惘最无助的时候。

宗晏没有了前两次相见的惧意,反倒遮掩不住心中欣喜。她没有理会因溟珞身上低压威慑而昏死的小猫六一,缓缓从殿阶上走下,克制地停在五步远处。

“朕非朕,我非我。您有神通,一定什么都知道了,如今长平失踪了近万名壮丁,群情激愤,臣民惶惶不可终日,我该,怎么做呢……”

宗晏眼含热泪,她的神色太过动容,眼角和鼻尖泛红,染上几分少年人纯粹的哀伤与苦恼。

“人活于世,不可能事事顺遂,总有难捱的时候。”溟珞冷然的面色缓了下来,她的嗓音温润如玉,如鸿羽般渐渐抚平了宗晏起伏不定的情绪。

“某些事情,精力尤在时做不好,遇到难关也不必强求。大山压下来,能不让自己萎靡,甚至一蹶不振,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值得称赞的事情,不必事事求全,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宗晏说,朕非朕,我非我。

驱逐赤鬼魇时所瞧见的梦境似乎还在眼前,溟珞缓了语气,终究没有将宗晏竭力埋藏的秘密撕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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