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长平之殇

宗晏知道长平之乱的真相后,既哀又怒,瘦小的脊背低了又低。

溟珞在一旁默默看着,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宗晏是少有的愿意硬刚魔族的君王,如果她穷尽一生都在除魔大业上,或许能带领人族搏一条不错的出路。

可惜的是,溟珞暗中卜过一卦,宗晏并非长寿之君。

现在牵制住这个少年君主的因素太多,使她许多事情都畏手畏脚,顾忌着不敢施展开来。如果一直这样耗下去,等她寿命一尽,人族永远只能做魔族的奴仆。

宗晏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行事不再犹豫的契机。孙愚下狱让她决心处理相党,那么现在,要怎样才能使长平用兵尘埃落定?

重揭伤疤往往使人一蹶不振,可是,宗晏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自行成长。

溟珞沉默片刻后,挥袖划开了面前的虚空。

魔人城映射在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宗晏听着尖厉惨叫,目光一滞,霎时间没了动作。

从她的角度看去,肉身墙和骷髅崖一览无余,那些被活剥下来的皮囊还在扭动哀嚎。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浓重怨气还是清晰地冲进因震恐而空白的脑海里。

溟珞告诉她,前两日失踪的壮丁都在上面,皮肉外翻,鲜血淋漓,仅仅是一夜,他们就成了魔人的刀下亡魂,崖中枯骨。

宗晏怔怔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挤在骷髅崖中,几乎只有野猫头骨大小,已经碎了一角的婴儿头骨。

她指尖微颤,却只是穿过薄薄的虚空,骇人景象仿若被投入石子的湖泊,渐起波纹最后塌陷,再无痕迹。

碎裂的婴儿头骨如同魔咒,在宗晏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深知魔人的凶残,却依旧低估了它们的凶残。

这两年神策军规模扩至百万,方兴未艾,魔君想借此次长平大乱,逼人族用兵,将神策军扼杀于摇篮中,彻底中伤宗晏与魔族抗衡的决心。

溟珞察人微末,深知宗晏柔慈爱民的秉性,望着那浅薄而极短的生命线,她抿了抿唇,问:“你是否打算用兵长平?”

一次给人太多选择,她就容易陷入漩涡之中。

宗晏犹豫了。

溟珞并未再追问,只是静静等着这位少年君主的回答。

半晌之后,宗晏望着溟珞,勉力压住心中不安,“用,但不全用。”

溟珞神色稍缓,知道自己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她不欲再多言,看着少年君主消瘦的面庞,满腔话语最后只化成简单的叮嘱。

“路还很长,不妨大胆一些。”

……

等溟珞离开,宗晏枯坐殿中,直到天色渐暗,才召了弗陵来。

“传郭昂、许忠、吕效平到御书房议事。”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变故,使她渐渐摆脱相党掣肘,主战派几位肱骨之臣赶到时,她正扶额坐在上首,为开战与否犹豫不决。

几人不知皇帝忽然召见是为何事,但看少年一副忧容,也不敢多问,直到宗晏沉声道出了长平祸乱的真相,他们平静的面色才陡然大变。

“魔族故意杀人引战,使得如此多百姓流离失所,实难忍让,若不为万千臣民所计,放任魔族恶劣行径,朕则不配为人主。”

宗晏哽着声音,心情沉重如石,瘦弱的身躯几乎要被这瞬间袭来的变故击垮。她深知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所以才在战和之间犹豫不决。

“神策军羽翼未丰,现在贸然开战,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使朕数年心血功亏一篑,朕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所以才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吕效平听罢,横眉怒目,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愤然高喊着要领兵平乱。等郭昂压了压他的宽肩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才敛了气焰不甚情愿地坐了下来。

许忠似有顾虑,眼神迟疑。

“前段时间因孙将军下狱,神策军统帅悬而未决,如今要派兵西驻长平,必然要选任新帅,可新帅与将士们需有一个磨合期,如今要找,是否太仓促了些?”

宗晏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此时另立新将已经来不及。魔族攻势迅猛,擅长偷袭,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她多做考虑。

“主将之位,朕心中已有属意人选。”

许忠见宗晏不答,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移,隐约猜出了君心,他虎躯一震,带着甲胄跪伏于地,急声推辞道:“神策军百万之多,稍有不慎就是亡族灭种之灾,臣自认兵法不精,无以胜任,还请君上另选贤能!”

“前些日子,朕去探望了孙将军,他身上的伤已好了许多,只是断掉的十指不能复原,被挖去的膑骨亦无法如初,朕去到的时候,他正瘫坐在椅子上,任仆从侍弄喂着粥食……”

昔日叱咤沙场的骁将变成这副模样,宗晏话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看向跪着的许忠,话音低低:“我离府回宫的时候,他举荐了你。”

“你曾在孙将军帐下做过七年副将,也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比你更懂神策军,我思来想去,如今纵观朝野,唯有你能担此重任。”

宗晏语气殷切,一腔祈盼尽数含在话中,“许将军,朕没有时间了。”

许忠伏低身子,虎目犹豫不决。

他是从先帝跟前过来的臣子,如今三十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前段时间在朝堂上冲撞王达被下狱,经此一事,已懂收敛沉稳,有了大将风范。

皇帝受左相掣肘本就如履薄冰,如若自己不接任,神策军统帅必然是相党囊中之物。

许忠在极短的时间里权衡清楚,而后他眼神变得坚毅,朝着宗晏深深一跪,“君上有所托付,臣岂敢爱惜自己。”

许忠临危受命,吕效平咬着牙齿十分不甘,统帅之位他垂涎已久,本来孙愚下台,他有机会可以搏一搏,如今宗晏亲口指定了许忠,怎能不心生怨恨?

宗晏还未说话,便见吕效平不管不顾地冲出来,跪下高声抗议:“君上怎可不与左相商榷,擅自选任新帅!”

王达是宗晏最不愿意提起的人,二人龃龉日深,吕效平却刺头愣脑看不明白,仍旧嘴里不停,“许中军上次惹恼左相被下狱,才一年多过去,君上便忘了吗?您任他为新帅,就是和左相过不去,还望您三思而行!”

宗晏泛红眼角已染几分恼意,她看着底下面目愤然的吕效平,语气冷了下来,“朕念你为先帝分过忧,不想降罪于你,你若再句句顶撞,休怪朕治你不敬之罪!”

吕效平毫不惜命,跪着往前数步,还欲再言。

宗晏心烦无比,不愿再多言,“神策军统帅人选已定,许忠稍后前去兵部交割事宜,其余不复再议,弗陵,送送几位大人。”

宁知微拿着长平邸报进宫时,碰巧遇到鼻孔朝天、一脸愤然的吕效平。

吕效平大力推开随宁知微入宫的副官,邸报散了一地,他却只是斜睨一眼,扬长而去。

郭昂紧随其后,看着那怒气冲冲的背影,啧啧几声蹲下身替宁知微拾起那些散落的邸报。

“到处撒泼给谁看,也怪道君上瞧不上他,这副样子,若在我麾下,少不了三十军棍。”

宁知微心中糊涂,却无心多想吕效平为何会变成这般,她拿着邸报,颔首平揖同郭昂作别后,便匆匆赶往御书房。

方才宗晏为吕效平顶撞一事发怒,把人赶走后还未离开,等看到跪在面前的绯袍女子,眸中怒意几度变换,直到柔顺温和,她才让人起了身。

邸报简短却字字泣血,仿若虚空中那些血腥画面都从字里行间隐约映出。

宗晏再一次为臣民的惨死红了眼眶,再一次憎恨自己身为人主的无奈与无力。她勉强维持威仪,喉咙里像被无数刀片割着,迟迟难以说出一句话。

宗晏撇开杂乱的思绪,微微斜过身子,撑着扶手轻问:“卿以为,朕该不该在长平用兵?”

“臣以为,该用,但不能多用。”

宗晏眼中划过一抹讶然,几乎要压不住内心的震惊站起身来。

吕效平太鲁莽,认为全部兵力都应放过去,彻底打伤魔族,其实根本难于登天。

许忠久经沙场,谨小慎微,认为应该压着事态,使其平息就好,不必派兵。

唯有眼前女子,唯有她一人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魔君派兵犯下这等恶行,是为了引战,不达到目的不会罢休。人族若不应战,魔族只怕会更加猖獗,最后不仅不得不派兵,其他城池亦难以保全。”

宁知微缓缓道出心中所想,话音一转,接着道:“可若派全部神策军前往,正中魔君下怀,唯一结局就是被一举歼灭,永无翻身机会。”

宗晏走到宁知微面前,俯下身子,她的眼睛清澈透亮,盛着发自内心的真诚,宁知微甚至能从中清晰辨别出自己的模样。

“卿困囿于侍郎之位,实在屈才。”宗晏眉目间染上几分失落,话音低了下来,“可惜遇到朕这样的主子,委屈你了。”

仅仅几日,流言四起。

魔族在大祭之外行凶,于长平发动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城内壮丁一夜被俘,恶行令人胆寒色变。

余下百姓除了病残之人,几乎全部仓皇出逃。

长平大乱,一夜间成为被腥煞之气笼罩的死城。难民纷纷涌入绥京,天子哀极,颁诏召天下修士前往长平屠魔。

主和派臣子惶恐不已,怕祸水东引,殃及都城绥京,纷纷请皇帝收回成命。

宗晏大怒,一日内诛杀三人,方才堵住了主和派的口,而后下旨命许忠为新帅,迅速领兵西驻长平。

与此同时,魔人城,奉魔大殿。

魔君化作煞气,径直冲向被绑缚在烙柱上的赤身人类,以爪穿胸挖出了鲜红跳动的心脏,塞入嘴中狼嚼几下咽了下去。

虚空中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魔君残忍的行径,慢悠悠地开了口,“那还是个孩子,你做得这么绝,不怕被六界诟病吗?”

他扭曲着声音,不无玩味。

魔君想起在寒髓深渊时那番悖逆之言,竟然有了恍惚的错觉,宗晏和宗郫梁的面貌渐渐重叠。它怒意烧心,泄愤似的猛冲过来,一掌将那死不瞑目的人族男子拍成了肉泥,眼神狠厉。

“正因她还是孩子,本座不能等她长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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