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知道，溟珞心中压着太多事，虽然笑着，但笑意并不达眼底。当初那场骇人的遭遇，自己并非亲历者，却是确确实实看着溟珞崩山移海的变化。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心口抽疼一下，怕溟珞为此伤心，于是粲然一笑转了话锋。

“你可真是被灌了**汤，在人间逍遥自在，苦了兮姐姐我，苦等你多年……”

凤兮说罢，拿出系在身上的绢子擦了擦眼角，泫然欲泣。溟珞看着她不正经的模样，知道她在玩笑，于是也弯了眼角。

“你这样子，不像天凤族，倒像青丘的女子。”

凤兮见她调侃自己轻佻，佯怒轻声斥了一句，娇声道：“狐族女子妖媚，温柔似水勾人魂魄，姐姐也很是喜欢。”

溟珞并不将她的玩笑话放在心上，话音淡淡，“你应当知道，我前段时间去了幽冥界。”

凤兮知道她要说什么，心中一慌，急声阻拦道：“我不知……”

“我见到灵魆了。”

果然。

凤兮侧过脸故意不看溟珞，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绞着手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神色淡了。

“见或不见，与我何干。”

溟珞看着她别扭的样子，也不愿过多插手她们的事，而是正了神色，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话，尽管开口就是。”凤兮打出一道劲风关上了藏经阁的巨门，又以灵力布了道禁制。

“金蛟钉。”溟珞道。

凤兮的笑拧在嘴角，不上不下，她摸了摸秀挺的鼻梁，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夸下海口被打脸的尴尬。

金蛟钉是仙家法宝，乃羲川登入神庭立为天后那日，天帝所赐，可在五百年一次的雪崩洪水中保梧桐祖树无虞。

数万年来，金蛟钉被天凤族视为荣宠的象征，守卫森严。凤兮虽为天凤族族长，但要借出去也十分不容易。

想到金蛟钉的用途，凤兮心中一震，顾不得遮掩尴尬，她颦着秀眉，不可置信地看着溟珞，“你要去归墟？”

“去不去得成，并不由我。”

言下之意，便是要去。

凤兮心中顿时是又急又怒，指着溟珞急声呵斥。

“死阿珞，你糊涂！狂龙海湾和六赑岛是什么地儿？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底下埋有秘藏只是个吓唬人的噱头而已，三万年来多少探宝者葬身海底，喂了恶龙海蛟，你怎可昏了头去冒险！”

溟珞依旧淡然无畏，从容不迫，仿若并不惧怕凤兮口中种种凶险。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陡然攀上凤兮心间，她瞳孔骤缩，嘶声问道：“你不是为了秘藏？难道她的残魂去了归墟吗？”

溟珞笑了，在凤兮看来，这几乎等于默认。她仿若被当头一棒，几乎脱力，只能以手撑着案角不让自己倒下去。

溟珞掷出虚空镜，缓缓划开凤兮面前的虚空。

透过如湖面般清澈却泛着波纹的画面，凤兮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人族女孩。她正坐在水榭之中，身旁蹲坐着一只三途魇。

女孩似乎察觉了什么，朝虚空境的方向看来。

那张几乎刻在骨血里的面庞，让凤兮的脸色白了几分。她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软席之上。

“她本该死在十六之期，我损耗千年修为替她挡了雷劫，留下了那五魄，也因此触怒天道，引得惩戮。”

溟珞缓了声音，眼中郁色渐浓，她看向凤兮，苦笑道：“冥王告诉我，她现在是半死半生之躯，若五年内找不回三魂，她就会彻底消散在天地间，再无轮回。”

凤兮眼角泛红，她不希望溟珞为那缺失的三魂赌上性命，可她也深知，三魂五魄一旦消散就再无挽回余地，对溟珞而言，无异于万箭攒心、断骨之痛。

“阿珞，值得吗？”她颤声问，几乎被胸腔中的矛盾感挤压得无处遁形。

“万物皆不长生，我没有时间了。”

溟珞伸出没有掌纹的手，轻轻触碰了虚空中那张面庞，沉郁的眸色有一瞬间清明。

她第一次如此剖白自己的心，声音极低，“我今存于世，只有一未了念，仅她而已。”

凤兮喉咙发涩，再难说一句重话。

她何尝不希望溟珞照自己的意愿活一回，可是归墟作为真龙冢，是创世主照渠的埋骨之地。且不说能否寻到，就算真的到了归墟，其中险象环生，也不过沦为龙魂的果腹之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凤兮看着虚空中正和魇兽嬉笑玩闹的人族女孩，闭眼遮住快要溢出的痛意。

“我虽为天凤族族长，但要借出金蛟钉，不只是听我的意思。按人间纪年来算，三十年后就是五百年一遇的雪崩山洪，族中长老估计不会同意的。”

让天凤族长老们在意的不仅仅是金蛟钉，还有凤兮的婚事。

她成为族长之后一直独身，没有孕育子嗣。各个部族送了许多男子，都被一一拒绝。

天后羲川的母族是天凤族，有意促成其第九子鸣霄与凤兮的婚事，凤兮不好抗命，数次沉默后羲川也懂了她的意思，不再强求，只是颇有憾色。

数千年来，族老们一直拿此事在凤兮耳旁念叨，说她身为族长却不为天凤族着想，若能和天界联姻，他们脱离妖籍荣登仙位便指日可待。

凤兮一得闲便躲在藏书阁中，不愿看见那些族老，也不愿听他们百说不厌的陈词滥调。如今为了借金蛟钉解好友之困，也不得不豁出去，召集十位族老前来商议。

族老们各个须发花白，长眉长髯，一派仙风道骨。他们听到要把金蛟钉借出去，死活不同意，拍着桌子直骂凤兮败家，指着她又要开始念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凤兮暗暗翻了个白眼，努力压着情绪不动怒，而后又弯着嘴角，笑意嫣然道：“山洪要来还得三十年呢，借一下她又不会怎样……”

族老们铁了心要为难凤兮，还是坚决反对。

如果没有金蛟钉，要到漩涡遍布的六赑岛底部去几乎不可能，遑论归墟。

山洪没来之前，金蛟钉对天凤族而言，就是一个拿来炫耀的摆设而已。

族老们死活不愿意，凤兮也没办法。她索性也不装这君臣和睦的样子了，沉下脸问：“什么条件，才能借出去？”

凤兮这一问，正中族老们下怀。

其中一个看起来资历较长的族老看主动权到了自己这边，当即捋须，故作玄虚道：“族长说得对，三十年里，天凤族用不上这金蛟钉，可若想借出去，也不是易事。”

一旁的长老们见有人开口，忙站出来唱双簧。

“您同冥府大司命的事过去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

“我听说，她日日镇守幽冥狱，纵有几缕情丝，早被三途河畔的阴风吹得难寻踪迹，族长念着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我们答应也可，只有唯一条件。”

“能否借出去，关键在您。”

……

凤兮从议政厅出来，面含阴云，情绪都低落了几分。

一众族老径直走到直冲云霄的金蛟钉前，各自打出灵力，凝聚成巨大的灵球。灵球冲破云霄飞到金蛟钉顶上，化作十只擎天巨手，合力将金蛟钉拔了出来。

霎时间，地动山摇，风云将倾，梧桐祖树里的天凤都以为山洪突至，纷纷化作真身往外亡命飞逃而去，鸟兽群散。

金蛟钉被拔出来后，迅速缩小，最后只化作食指长短的小钉，淡淡的金光如同金龙缠绕其上。金蛟钉似有灵智，飞到落于凤兮掌心之中。

族老们达成了目的，心中颇觉快意，也不愿再留下来惹凤兮不快，当即笑着纷纷请退，“金蛟钉已经拔出，族长莫让旧友久等。”

凤兮攥着那枚金蛟钉，是一点不想再看他们小人得志的贱态，一句话也没说，寒着脸离开。到了藏书阁门前，她刻意弯了弯嘴角，想让自己显得开心愉悦些。

“阿珞！金蛟钉借回来了！你这次回来，氓生那傻帽估计又要为难你了，拿着金蛟钉回去的路上，要当心他在路上设了伏击。”

溟珞看着凤兮手中的小匣子，眼中郁色难明。

“你对他们承诺了什么？”

凤兮自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却还是被溟珞一眼识破。她敛起了笑意，情绪低迷，却不愿说出来让溟珞为难，只是故作轻松地把那装着金蛟钉的匣子递过来。

“也没什么，你拿着就好。”

溟珞阖上书册，颦着眉站起身来。那难辨的眸光让凤兮恍惚觉得，自己看着溟珞长大，如今却像是以年幼者的身份站在对方跟前，溟珞的心智比她更为成熟了。

“我完全可以直接用武力夺走金蛟钉，可你是天凤族长，我不想让你为难。为了这颗金蛟钉，让你付出什么，接受什么，承诺什么，绝非我本意。”

没有金蛟钉，大不了在六赑岛底下受些苦。凤兮可以慷慨地付出，但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溟珞的情绪向来掩藏在平静的外表下，几乎无迹可寻。这一番狂澜暗藏的话，让凤兮隐约察觉她动了怒。

“阿珞，当初那件事，我没有帮到你让你经历了这么多苦楚，遗憾至今，现在有了机会弥补，别再问了，好么？”

“是和鸣霄的婚事罢。”溟珞的眸光极其平静，心里有了答案。

凤兮沉默着不作声了，溟珞向来观察入微，了解她所想。只要站在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你曾说过，不想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活着。”溟珞望了眼情绪低迷的凤兮，而后收回视线，冷了声音，“我亦不愿你如此。”

不等凤兮出言解释，溟珞已经消失，不过眨眼功夫就拿着金蛟钉来到了广场中央。

几位族老正笑谈着，还未走远，陡然听到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

只见溟珞站在那空洞前，正缓缓将他们合力才能拔起的金蛟钉归于原位。

几位族老面色一变，要过来阻拦已经来不及。只见金光大盛，待再睁眼，那匣子里的金蛟钉已然归位，矗立在广场之中，贯穿了整株梧桐祖树。

“金蛟钉已归原位，凤兮之诺就此作废。”

几位族老见自己计谋没有得逞，面色有些难堪，还欲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作最后挽留，“淮安君，你可考虑清楚，没有金蛟钉，你在狂龙海湾寸步难行……”

“不劳诸位费心。”

凤兮听闻天地撼动，脱力跌坐在软座之上，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几乎熨伤她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不要你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