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秦府。

半月不见的宁知宏忽然登门，他两次死里逃生，都是溟珞出手，若不亲自道谢，实在说不过去。

秦叔这时匆匆赶来，看着这俊俏疏朗的小后生，心中万般疑惑。既非远亲，也非邻舍，更不可能是秦扶摇的朋友。

“在下是前右中书令宁行恪之子，老太傅宁樘之孙，特来登府酬谢。”

秦叔恍然大悟，面上疑色一松，忙差家仆跑去通禀。等溟珞几人到前院时，随车而来的两个仆从正将那些谢礼抬下。

溟珞为人清贵有持，并不嗜财喜闹，谢礼既不能是俗气的金银堆砌，也不能太高调招摇，着实费了他们好大一番功夫。

十几个沉木箱中，财货虽有，但并不占多少。宁知微听说秦府三姑娘喜药理，便备了些人间难觅的珍贵药材。随意扫视一番，足见他们在上面费的心思。

“阿姊本想同我一块儿来，谢过尊者救命之恩，只可惜她近日替君上忙着长平的事，公务冗杂难以抽身，而我又正好有事相求，只好自己带着点薄礼登门了。”

秦叔恪守看宅人本分，听到这里，默默遣散了仆从，没有多留。

宁知宏找了处阴凉遮日的地方，掏出放在胸前的那枚养魂木碎片，将大鬼放了出来。

说是大鬼，其实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娃娃，不过他死了太久，道行极高，绝非一般的捉鬼修士能降住。

大鬼从阴阳界回来后，头几日情况已经好转，那颗被阴阳卫挖去的象目珠与本体融合得很好，可现在不知为何情况忽然恶化，魂体已经不稳。

“尊者，”宁知宏欣喜的神色耷拉下来，阴云覆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看着溟珞，低声自责道：“阿鬼出事了。”

面前放着的，是宁知宏从自己的养魂木上剔下的碎片，虽然只是极小一块，却是含着十年的寿数，足见宁他对这个异界小友的重视。

人生短短百载，能有几个十年用来挥霍？

通灵眼将养魂木内的一切都折射进萧湄脑海中，她看到那衣着褴褛的小鬼坐在地上抱着膝，头埋在臂弯中，似乎累极了，身体覆盖着一层虚化的雾光，像极了一个小乞儿。

关于这只大鬼的来历，明明宁知宏没有过多透露什么，溟珞却已经洞悉那些掩埋在历史风沙中的秘事，她望了眼只有手指大小的养魂木碎片和里面那飘渺的鬼魂，不动声色。

“他是长平的亡魂，当初死在魔人爪下，尸骨被带回魔人城后，垒在了骷髅崖中。因死后怨气聚身，没有投胎转世，五百年里，那副尸骨成了支撑着他不散去的依托。”

“半月前魔军扫荡长平，骷髅崖新增近万亡魂，他的尸骨压在底下不堪重负，已经开始碎裂。”

溟珞的声音极淡，没有多余情绪。

“我会让阿九前去，但能否带回尸骨，并不由你我。”

直到正午，宁知宏才起身离开，大鬼的事交予溟珞，算是松了压着他心口的石头，出府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步伐轻快欢松。

溟珞旋着不知何时捻在手中的棋子，同萧湄对坐着，又陷入了沉思。秦扶摇只道她几乎没有闲暇之时，但并不知其中隐秘缘由。

前些日子她们在鬼市鼠掌柜那买了艘青铜船，但要安然前往狂龙海湾，还差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

天凤族的镇族之宝，金蛟钉。

也正是这不可或缺的秘宝，让溟珞眉心微拢，有了难色。她没有在秦府多待，送走宁知宏后，只是和萧湄随意交代几句，便独自踏上了妖界之行。

半日后，神魔大陆的极北之地河川。

山脉险峰起伏绵迭，在北境圈围出比人间大数倍的谷地，里面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甚至是不经意拂面而过的风霜雨雪，都是开了灵智长了灵根的活物。

溟珞一路走过因谷雨已长满苔藓的青石路，她并非猎妖人，手上不曾沾过妖血，却还是引得葬妖谷的小妖们四散奔逃。

小径旁的植物悄悄把枝叶往两侧避开，那些未开灵智的小妖嗅到溟珞的气息，忙害怕地跳进葱郁的灌木丛中，缩着耳朵不敢探出头。

一只断了腿的狼妖从树后走出，毛皮杂乱邋遢，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走远的身影。

等看清溟珞的去处，它眼珠一转，低嗥了声，拖着断腿就朝雪狼谷奔去。

溟珞走出葬妖谷不久，手指轻捻灵符，召唤出曾在宣启血雨中替萧湄葬尸的符灵娃娃。

符灵娃娃有半人高，穿着喜庆的红肚兜，头上团了两个小丸髻。

它们虽由灵符所化，脸上却胖嘟嘟的红润喜人，这些日子在乾坤袋中好吃好喝，日日都是呼呼大睡，已比从前胖了不少，小肚兜的系带被紧紧绷着。

小符灵话多聒噪，刚落地就推搡着在溟珞面前排排站好，仰着头等她吩咐。

溟珞伸手摸了摸它们圆润的脑袋，眉目间染了丝温和的笑意。

“本来这差事应该阿九来的，可惜他去了魔人城，正好给你们机会历练。”

微凉的指腹让小符灵缩了缩脖子，它们仰起脑袋，拍了拍胸脯争相嚷着，“您放心！我们不会搞砸的！”

溟珞喜静，但没有被聒噪的小符灵吵闹到，她看着远处那株参天的梧桐祖树，嗓音温润。

“我和妖界的雪狼族素有怨仇，从葬妖谷来时，有只狼妖跑向了雪狼谷的方向，也许狼王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你们去雪狼谷看看，不要被发觉。”

雪狼族凶名在外，几只小符灵早有耳闻，当即屏气敛声，不敢再说半句话。它们动作整齐地朝溟珞挥手，随后如疾风般快速掠向雪狼谷。

从险峰上吹来的冷风被河川茂密的植被沥散，化成了轻缓的谷风，似有若无拂动着溟珞的衣袍，也吹皱了那平静无澜的心绪。

她对时间的概念向来模糊，自上一次离开，已记不清到底多久没有回来。

雪狼谷，狼王殿。

那只残腿的狼妖化作人形，四肢还保留着兽爪的模样，它眼珠乱转，弓着身一脸谄媚讨好。

“我王，那位回来了。”

狼王氓生正在假寐，被打断十分不快，他睁开虎目，抓起头骨制成的酒杯猛灌一口，不耐烦地看了眼底下跪着的小狼妖，声音粗粝如尖石划墙：“谁？”

小狼妖生着双斜白眼，头发稀疏而油腻，它咽了咽口水，偷偷瞥了眼威猛刚煞的狼王，满是黑泥的爪子死死抓着兽皮衣摆。

“天阙……天阙那位。”

氓生眼中厉色渐浓，杀气翻涌，陡然将那酒杯猛砸过来。

狼妖面色恐惧，躲闪不及，眉骨瞬间断裂，血混着酒水从枯瘦的脸颊流下。浓烈酒香伴随着血腥气弥漫开，浸湿了通铺于地的兽皮。

氓生巨爪一收，那四分五裂的骨杯重新凝聚，完好地回到了他手心。

“滚出去。”

狼妖如蒙大赦，顾不得充血的眼睛，连滚带爬退出狼王殿。到殿门时，氓生却又厉声喊住了它。

小狼妖惶恐转身，扑通一声跪伏在殿阶之上，冷汗直流。

“让煞嗥来见我，点三千雪狼卫，”氓生眼中恨恨，他看着惊惶不已的狼妖，烦躁地打出一道强劲掌风，将狼妖摔到大殿之外的林中。

“她自己送上门来，休怪我无情，今日非得死在我爪下不可！”

在小符灵赶去雪狼谷盯梢时，溟珞已经到了天凤族栖息的梧桐祖树底下。

一只浑身浴火、生着七头的黑羽巨鸟拉着羽车来到跟前，扇翅落地后颔首致意。

“族长已等候尊驾多时，还请尊驾乘羽车，随吾至祖树冠顶。”

梧桐祖树耸入云天，无数生着彩羽的天凤穿梭于树冠中，凤鸣声久久不息。金蛟钉被错综复杂的枝干紧紧缠绕着，淡金色光柱直冲云霄。

羽车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云雾缭绕的冠顶。无数亭台楼阁隐在葱郁的树干中，金蛟钉光柱径直穿过一栋飞檐青瓦的百丈高楼。

那只七头火鸟化作人形，在前方引路，领着溟珞进入天凤族的重地藏书阁，壁架上的书册浩如烟海。

还没走几步，一只身覆彩光的天凤扇着翅从顶层飞下，轻缓地落在溟珞面前，化作了人形。

女子正是天凤族族长凤兮，她眼尾上挑，妆容妖冶，穿着身绛纹雀金裘衣。

“好阿珞，你可有心了，还知道回来，让我死前能见一见。”

她踮起脚尖，却只堪堪到溟珞的下颔。

“人间的水土果真养人，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儿流浪数千年，如今已比兮姐姐高，真是羡煞我了。”

溟珞离开妖界的时间太久，眉目与幼时已有几分参差，眸中亦时常沉着郁色。她衣着素雅，除了空青色衣袍和簪在脑后的竹纹碧玉簪，几乎身无一物。

凤兮轻抚了下溟珞的眉梢，看着她清瘦的面庞，终于收起了打趣的心思，眸光亦暗淡了几分。

“自从你为她的事去了人间，我们已有数千年不曾相见。”

“你好像变了，眉目忧郁，几乎褪去了我记忆中的样子。”

“阿珞，这次回来，是因为那个人罢。”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骷髅崖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