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君臣不同谋(一)

魔使离开后,朝堂日日笼罩在恐惧中,主和派的臣子上书力谏,希望皇帝能回心转意,软下态度平心和气地同魔族议和。

可无论他们写的奏疏多么恳切动容,宗晏从来不看,给的回复总是‘等等看罢’。

宗晏主政从不轻易量刑,可她柔和的作风助长了主和派的气焰,几位言官到相府请王达归朝,甚至开始谣传流言,说天子和魔人串通一气,要抵押五城求和,不过几日便引得绥京城人心惶惶。

流言越传越不像样,就连弗陵都听不下去,恨不得立马将几个始作俑者抓来严办,可等他气冲冲地赶到含光殿,却发现正主趴在御案上,前头立着册书挡着脸,见他来也无甚反应。

“君上?君上!”

宗晏被吓得陡然一激灵,她茫然抬起头来,因睡意未足,眼睛有些发红,等她聚焦目光,便看到弗陵的大脸凑在面前,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宗晏再度被吓一跳,睡意全无,她后怕地将弗陵推搡开,皱着眉有些埋怨,“你这是做什么!”

弗陵探出身子,把殿中大敞的窗关得严丝合缝,“君上怎的在这歇着了?那些伺候的宫人都是吃干饭的么,下月非得扣他们月银才肯长记性。”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说得宗晏好不心虚,因为这窗是她自己打开的,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复又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弗陵这时又愤慨起来,一口气将京中流言全倒出,可等他说毕要歇气时,却发现宗晏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君上,您没听清么,那些——”

“随他们去罢,这几个朝官背后承着谁意,你我都懂,不过几句不痛不痒的污名,朕以此为由将他们下狱,届时他们改口说这是‘风闻’,倒显得朕小肚鸡肠。”

宗晏摆了摆手,示意弗陵退下去,“朕能承得住,现下全身心在长平,哪有闲工夫管他们。”

宗晏说罢,又懒懒地趴回去,拿书册埋着头,她闻着上面的墨香,却迟迟听不见弗陵退下的步声。

“再扰朕好眠,你的月俸由朕亲自扣除。”

弗陵摸了摸腰间空空的荷包,不敢再说了。

因皇帝甩手不管,流言持续发酵,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达这时才奇迹般病愈,着服上朝,将松了大半个月的大权回握。他依旧风范儒雅,却多了上位者的威压,仿佛要以此窥见宗晏藏匿心中的秘密。

许忠被任为新帅,这并非王达所期盼的结局,可他也知道,手里紧握的缰绳早已脱去,坐在面前的,已非受制于人,对他言听计从的小皇帝。

数年来相党的刁难恫吓非但没有击垮宗晏瘦弱的脊梁,反而意外地促成了使她更为沉稳从容的历练,愈有人主之相。

因王达回朝,畏死的主和派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原本消停了一阵,如今又卷土重来,纷纷上书力谏,指责宗晏接受魔族宣战的行为太过鲁莽,求她立刻下罪己诏,为那日的事向魔族乞降。

“君上断不可再意气用事,陷众生于水火啊!”

“魔人强悍,神策军纵有百万又如何?还请君上三思!”

“懦夫!为今之世,以战方能止战!”

“魔人胃口岂会轻易满足,今日开了割让五城的先河,迟早得将绥京拱手相送!”

“一介武夫,休要胡言,乱满朝臣心!”

……

战和两派,一时间剑拔弩张,宗晏迟迟没有出声斡旋,沉郁的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她想起六岁那年,广陵寺的慧空大师替她摸骨观相,妄测天机,最后暴毙而亡。

思及这些年久病不愈的孱弱身体,宗晏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撑不到所谓的三十之期,也许不知道哪一日,就会长睡不醒。

她知道神策军羽翼未丰,此时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她不得不做。

边疆五城一旦拱手送给魔族,人间将永无宁日。

长平祸乱就像一场凶猛的海潮,直直扑向了宗晏内心最敏感的地方。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臣民惨死而无动于衷,无法容忍魔族近乎嚣张的挑衅姿态,亦不能心安理得地令神策军去送死。

这种矛盾感使得她在面见魔使之后,一直郁郁寡欢,难以真正沉下伐魔的决心。

宗晏望着主战派吵得面红耳赤的一众臣子,几乎动摇了一直深藏于心的隐秘愿景。

要救天下万民于水火,给人族争取一个渺茫的机会,就必须牺牲她所倚重的臣子将士。可和魔族相争,哪里是一代帝王、一朝臣子能完成的大业。

短短三十年,她真的能替那个人报仇吗?真的能为人间换一个永远的太平吗?如果和魔族言战而不得胜,等自己寿数一尽,人族该何去何从?

无数沉重的思绪,几乎压得这位少年君主直不起脊梁,她愈发沉默,好似回到了继位初年被王达控权的时候。

宁知微安静立于下首,看到宗晏低着头神色恹恹,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入朝堂的种种。

那时右相薛崇义尚未冤死狱中,王达也还没有一家独大,宗晏为了膈应那些心思不纯的老臣,将她作为牵制势力的棋子,拉进了暗流涌动的朝局之中。

宁知微以为自己只是昙花一现,某日也会被定些莫须有的罪名,而后推下高台。

最初的一年,她在尽早辞官避祸和继续如履薄冰的矛盾中犹豫不决。可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宗晏并未因她女子身份而刁难,反而多次护她于险境,替她挡住相党掷来的刀枪剑戟。

王达虽然瞧不上宁知微的女子身,但清楚她的才能。这样的人留在势单力孤的小皇帝身边,无异于悬刀于头。可他多次拜帖,以宴席为由暗漏结党之心,宁知微都称病推辞不来。

宁知微不肯党附,激起了王达的杀心,多次派人暗杀,可惜最后都无功而返。她细细想着这几年繁杂的经历,知道自己能多次从暗杀中活下来,少不了灵狐卫的暗中相助,而灵狐卫又只听命于君。

所以后来,无论这位年轻君主势大势微,宁知微时时感念其恩,谨遵老太傅‘食君禄忠君事’的教诲,从未生过悖逆之心。

如今,宗晏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她当年相似的困局,她听着主和派咄咄逼人的话语,在心中三问自己。

该不该顶着重重压力,为君分忧解围?

该不该以女子之身,接下调兵遣将的重任?

该不该请旨,随许忠赶赴祸乱后死气森然的长平?

……

已时就下了朝,将要未时宁知微才出宫门。

赶上热集,人头攒动,待卫怕马受惊误伤行人,根本没办法快速赶回来护住车驾,只能屏息凝神地盯着周围的人流。

本以为天子脚下,闹市之上定无人敢行凶,可就在车驾被人潮绊着缓慢前移时,三四个地痞灌了壶劣酒就摇头晃脑地靠近,将满是黑泥的手扒在了车驾的边缘,一股醺人酒气混着浊臭的口气弥漫开来。

那长得虎背熊腰的地痞扯住车夫,将他拖下来丢到地上,狠啐了口唾沫。

车夫气急,抹了抹脸,横眉怒喊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敢惊扰我家大人的车驾?!”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和地痞扭打一块,场面混乱不堪。

马儿受惊,扬蹄嘶鸣往人群里冲去,行人纷纷往两侧避开,哗声四起。

侍卫顾不上别的,当即弃马追赶车驾。

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宁知微手臂被撞出多处淤青,掌心亦被划出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那事先登上车驾的地痞被凉风吹得酒醒了几分,扭过身就以马鞭撩起帘子,隔着一壁珠翠门旌,他眯着眼,隐约瞧见里面坐着位仪态万方的女子。

女子眉眼温婉,着一身单调的绯色官袍。

地痞好不吃惊,以为宁知微是个唱戏的小娘子,往自个儿破旧脏污的衣服上搓了搓手,就要拉她下马车。

不等他掀起马车的门旌,脖子上就传来阵阵凉意,鼠目向下一瞟,醉意全无。

侍从一边拉住那受惊的马儿,一边狠力将那膀大腰圆的男子踹下马车,将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稍有动作就能断发割喉。

“卑职失察,请大人责罚!”

地痞被侍卫刚毅的声音唬住,他远远看到自己的三个同伙已被车夫打得趴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两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稍有不慎就能取走他的性命,地痞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着马车的眼神不再轻佻,无数恐惧冲进他被酒意麻痹的大脑。

再看马车里的宁大人,面上不惊不惧,眸色却没了以往的温和。她用拭巾缠住流血的掌心,云淡风轻地放下了旌帘。

看门旌后若隐若现的绯色官袍,众人才知这几个醉酒闹事的地痞惹了大人物。

本朝第一位女官,才学相貌天下一绝。

宫里的眼线遍布绥京各处,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皇帝耳中。

随后几日,绥京城变得不太平起来,到底怎么不太平,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宽阔的街道上时常有官兵跑马而过,希律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于是有眼尖的伙计发现,混迹赌坊的千哥儿王老四已经整整五日不见人影,夜夜买醉红香阁的郭老爷也规规矩矩地缩在家中。掰手指一数,街上那几位总占小娘子便宜的二流货通通被押送了官府。

小太监明徕受皇帝口谕,一日偷跑了三趟府衙,贼头巴脑地令狱卒用私刑。

狱卒身卑位低,见把宫里都惊动了,哪敢不从,明徕指哪就打哪。他们知道下手轻重,刚好能痛到骨头缝里,外头还看不出来。

等几个地痞将将到了昏死边缘,明徕凑上前去,左看右看没有伤口,才满意地往狱卒手里塞了个重重的荷包。

他要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忙学着弗陵端起架子,仰着头清了清嗓子。

“嘴巴严实点儿,我今日没来过,宁大人若问起他们怎么蔫成这般,就说喝酒喝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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