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君臣不同谋(二)

明徕总算干好了件差使,喜滋滋地到宗晏跟前领了赏。

宗晏心中想着言战的事,没有他那般开心,在神策军西驻长平的前夜,她再一次单独召见了宁知微。

酉时过半,日头已经西沉,宫道上的行人少了,宫灯陆续点了起来。

宁知微带着旨意穿过重重宫墙,赶赴含光殿。湿凉的夜风透过冗沉的绯色袍服,似有若无打在她白皙的脖颈。

前几日因为马车失控而划伤的手掌还未痊愈,此时正缠着干净的纱布,因这一路疾走牵扯而渗出了血。

皇帝深夜召见,宁知微心里已有猜测,是为长平的事。等走过冗长的宫道步入含光殿,身上已有汗意。

宁知微双手平展,就要跪下叩首行礼。

宗晏记挂着她未痊愈的掌伤,及时出声阻拦,免了礼数。

“听闻卿前几日因事伤了手,站着便好。”说罢,她又觉得不妥,扭头低声吩咐一旁的弗陵,“去搬张软椅来。”

宗晏的目光四处游移,先是穹顶华灯,再是盘龙殿柱,再看侍卫刀柄上绞着金丝的长刀,然后就落到了也一样安静的宁知微身上。

她打量着这个年轻的臣子,有了片刻的恍惚。

世道为何偏偏为难女子,只可深居闺阁,相夫教子;不许行医经商,出仕入仕。倘若宁知微不是女子身,又恰巧生在君强臣弱的时代,结局该有多大不同。

以她才能,封侯拜相是迟早之事。

因为是单独召见,弗陵没有将软椅摆在殿阶之下,而是按着宗晏的意思,贴心地放在主位右下侧,以供二人谈话。

宁知微一落座,宗晏就嗅到了她身上浅淡的草药气息。

她心下一动,轻声问了句突兀的话。

“卿的伤,好些了么?”

宁知微没料到宗晏会以此种方式开场,她怔愣一瞬,以臣子仪态从容回道:“劳君上挂心,不日便可痊愈。”

宗晏沉吟半晌,“朕想派卿去长平。”

宁知微颔首领了旨意,她形容自持,看不出一丝慌乱畏惧,似乎早已猜出宗晏如此安排的用意。

宗晏故意问道:“卿以为,长平现下风波未息,朕为何要把你丢过去?”

“协助许将军安抚难民,更重要的,是布置战局,西驻长平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许将军可借此与神策军磨合。”

宁知微答得从容,心中思绪清明,“君上想要用兵,离不开兵部的打点,派臣过去,或许是为了熟悉长平战场,为之后两族交战伤亡最小化,提前谋划。”

宗晏眸中一亮,末了却是摇摇头。

“对也不全对,兵部尚书的位置空着,等日后你随军回京,朕便有了封爵犒赏的由头。”

宁知微平和的眸中忽起微澜,她想起城西祸乱时,宗晏所承诺的话。

朕不会为难卿的女子身。

宁知微心绪复杂难言,她低垂着眼眸,有些犹豫。

“左相病愈归朝,现下正是敏感时节,君上要时刻如履薄冰地应对,臣能以女子身立足朝堂,已经足够,无心再奢求什么,您若要在这种时候拔擢微臣,怕是少不了受一番刁难,亦是把微臣推上风口浪尖。”

她顿了顿话音,抿唇道:“随许将军赶赴长平安抚难民,臣定当竭心尽力,可拔擢一事,还请君上三思。”

“孙将军下狱,让朕想通了许多。王达揽权就如江河入海,永无满足之日。朕一味忍让,只会助长他的气焰。卿且安心随军而去,不必忧心过多,出了什么事朕一力担下。”

宗晏声音冷清通透,夹着几分少年人尚未淡去的软糯,却并不弱态,反而凸显出掩藏在怯懦外表下的朝气和君威。

此时宁知微才恍惚明白,宗晏并没有朝臣以为的那般单纯好欺。

官员所为都在她掌控里,所以才能在处理林值于诞等人时迅速搬出铁证,所以才会用下狱这种示弱的方式保护许忠,所以才会暗派灵狐卫多次救她于生死边缘。

她在权臣压制和激烈的党争中,选择了与自己相同的方式,敛起锋芒以保自身。

“卿且去罢,王达若想塞人进来,朕不会应允的。”宗晏低着声,似宽慰似安抚道:“长平祸乱未息,朕会派人暗中护着你,路途不近,卿自己亦要小心。”

宗晏所派出的,是灵狐卫。

宁知微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俯身,双手平展于地行了大礼。

跪地之人脊背清瘦,在昏惑的烛光遮掩下,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掌心似乎在往外渗血,染红了纱布。

宗晏眉头一皱,心里泛起隐忧,等走过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略显慌乱地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卿的伤……”

不等她说罢,宁知微已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中,话语不疏不近。

“臣无碍。”

宗晏有些失落,却没有表现出来。

“更深露重,卿回府的路上当心些。”

……

因临近宵禁时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

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飞驰,宁知微本在假寐,却忽然听到车夫嘟哝了句什么,等她掀开帘子瞧去,只看到五六道骑着马飞速远去的模糊身影。

此时街上寂静无比,马儿虽飞驰着,套着铁掌的马蹄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形同鬼魅。

“他们去的,是不是相府的方向?”

家仆探出头去,被湿凉的夜风吹得一激灵,他缩了缩脖子,借着月色仔细辨认许久,才放下帘子,恭声回禀道:“正是。”

宁知微沉吟一番,让车夫停了马车,招了两个侍卫到跟前来。

“仔细些,远远缀着就行,不要暴露行踪,看到他们进了相府,即刻调头折返,相府森严,轻易就能要人性命于无形。”

其中一个侍卫收了刀,有些犹豫地勒马上前,“您此行入宫,随从本就少,上次在闹市尚且有贼人惊扰车驾,如今人定时分,没有卫队巡逻于此,要是遭遇变故,再次置您于险境,属下担不起。”

宁知微扶着额,神色疲惫,她没有过多解释,用只有侍卫能听清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车驾后有灵狐卫跟着。”

侍卫面色一震,往后看去,幢幢没有点灯的房屋如同鬼影,除了喧嚣湿冷的夜风,空无一物。他不再有顾虑,朝着另一个侍卫使了眼色,二人齐勒马就掉头往后追去。

宁知微回到府里时,时辰已经很晚,却碰见了刚离魂回来的宁知宏。

他的脖子上戴着一块已经玉化的指骨,那只大鬼死后,他受了打击,关在房中整整五日没有出来。等现身之时,满脸胡茬,形容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人死为鬼,失去的是实体,化成半透明状;鬼死为聻,失去的是虚体,变作一团灵子雾;聻死为希,失去感官和声音,化成沉默形态;希死为夷,失去一切,彻底消散于六界。

因为阿九在魔人城遭遇堵截,没有带回大鬼的遗骸,所以它在化聻后,迅速消亡,沦落成了失去感官的希,如同一滴水、一粒尘埃。它没有了自己的意识,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亦无法给宁知宏回应。

溟珞只来得及用灵力捕捉那弥散在夜色里,如萤火般星星点点的魂识,随后将它封在了指骨中。

此时,常德街西侧,相府。

几个身披斗篷的神秘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进了府,他们身上泛着森然冷意,屋内迅速结了层薄霜。

“进展如何?”为首的黑影问道,声音嘶哑难辨。

候在屋内的男子受不住迫人的寒凉,面色冻得发青,他微微蜷着身体,态度恭敬异常。

“我称病这些日子,故意没有过问朝中之事,松了缰绳,她已决心开战。”

黑影罩在宽大的斗篷下,看不清神情。男子被摄人的目光盯得发慌,冷汗流下,在脊背处凝成冰霜,使他煎熬无比。

“今夜皇帝召见了那个臣子,明日一早,她就会随军西驻,我会按您的吩咐,派人过去盯着。”他顶着压力,颤声问道:“可您,为何要我如此做?”

隐在斗篷下的目光冰冷如刀,有如实质般扫过男子的脖颈,话中已有不满,“尽好你为仆本分,有些事不必知道。”

无法名状的恐惧彻底摄住了男子的心神,他不敢再问,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走上前两步,道:“随军副将里,有我安排的人,届时,他会成为毁掉十万士兵的关键棋子。”

黑影目光更寒,身上慑人寒意漫荡开,他猛然打出一道劲风扇在男子脸上,“汝怎可自作主张!”

男子慌了神,顾不得寒凉,他捂着肿起的脸颊跪伏于地,快速爬到黑影脚下,话中满是央求,“日后他们发觉,必定容不下我!您不能弃我于不顾,答应我的那件事,何时能——”

含着恐惧的声音戛然而止,男子被无名力量钳制住脖颈举到半空,在窒息边缘猛然朝墙上摔去。

“汝也配与我谈条件。”

黑影身上的冷意更甚,遮掩不住淡淡的尸体腐臭味。钳制的力量越来越重,冰冷的触感将脖子上的剧痛无限放大。

男子浑身血气上涌,受不住这重击,猛然吐出一口血,瘫软了滑坐于地。昏昏沉沉间,他只看到黑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渐渐隐在了浓黑的夜色里。

气温开始回升,附着的冰霜慢慢消融,化作水迹滑落墙根,而后以极快的速度蒸发消散。

男子收起卑微之态,勉力伸手擦了擦唇角的血,撑着案角艰难起身。他盯着黑影离去的方向,不甘和愤恨交杂翻涌,几乎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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