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远在天堑的人间。
溟珞立在宣启城的断垣之上,望着不远处的形神俱隐的神秘来者,眸色凉如秋水。
几只符灵娃娃作戒备状守在她身旁,没有了往日吵闹的嬉态,圆润的脸上皆是惶惧不安,时刻准备冲出去咬断水影的颈脖。
自从血雨之后,宣启就变作了一座死寂的空城,时而雷雨多发,妖邪横行。天子曾派兵重建,却于事无补。难民大多死在了逃亡途中,余下伶仃几个,皆不敢折返。
此时暴雨倾泻,狂风不息,那团水雾却维持着形态,看起来诡谲无比。
神秘人尾随溟珞来到宣启,却并不现形,静立在不远处,完全不忌惮溟珞和她身边的符灵娃娃。他的身上气味混杂莫辨,腐烂味几乎要完全压住那淡而潮的海风气息。
方才城中妖邪肆虐,此时早已亡命奔逃离城,销声匿迹,不知是在惧怕什么。饶是溟珞有如此神通,亦无法窥见神秘人隐在水雾下的真身。
无数冤魂挣扎着想要从那团水雾里逃离,神秘人藏身其中,敛去了身上摄人的杀意,他优哉游哉地来到溟珞面前,似乎心情极好。
那些冤魂倏然被吸收殆尽,只是片刻,沸腾的水雾再无声息。潮湿的雾气里忽然凝聚出一只手臂,伸过来想要抚摸符灵娃娃的脑袋。
符灵娃娃如临大敌,扑上去撕咬,却发现那手臂以水雾凝成,无论咬得多碎,不一会儿就能恢复如初。
水影似乎脾气极好,被如此对待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带着点哄逗孩童的语气,笑着说道:“莫怕莫怕,孤,不会伤你们。”
符灵娃娃早已被他身上翻涌不息的无数冤魂吓到,依旧撕咬不停。
水影话里的笑意淡了,带上几分摄人的寒凉,“你们真是,没有礼数,吵得孤,头疼心闷,”
他一字一顿,“孤不喜欢,不懂规矩的孩子,淮安君,该好好教导,你的小符灵了。”
他似乎在某处幽闭之地呆了太久,还不太习惯人间的话语,说起话来别扭而怪异。
溟珞一挥袖,把符灵娃娃都拢在身后,退了数步。神秘者虽然摆出一副友好的模样,可实力高深莫测,远在她之上,在弄清楚其身份前,她并不敢轻敌。
神秘人依旧隐在空气中,若不是那无形的威压,几乎使人辨不清它的方向。那只手臂化成水雾洒在地上,腐蚀了墙砖,散发出更浓郁的腐臭味和咸湿的海风气息。
“淮安君,这般淡然的反应,莫不是,还记得孤?”
溟珞神色冷凝,问:“你身上,为何有她的气息?”
神秘人低低笑了起来,那无形的目光落在溟珞身上,不紧不慢地打量逡巡,似乎是在看临死的猎物,森寒无比。
“淮安君是,雪狼族出身,感官敏锐,迅捷,就这点,孤不喜欢。”他的嗓音刻意虚化,模糊得雌雄莫辨。
“绥京那次暴起的怪疫,城西村子底下蝴蚯群暴动,是你做的手脚罢。”
溟珞神色淡淡,虽是问句,用的却是笃定的陈述语气。
绥京怪病那日,她和萧湄曾深夜前往城西寻找秦扶摇的踪迹。去到时,血月蒙天,鸦群遮天蔽日,和宣启血雨时别无二致。从难民身上吸饱了血的蝴蚯钻入土壤里,产下了无数卵鞘。
蝴蚯是魔域之物,破卵而出需要魔气滋养或者活人血液浸润,然而她们进入村子后不过一会儿,那些蝴蚯卵便莫名其妙破土而出,若不是有外力相助,绝不会如此。
神秘人又往溟珞的方向走了几步,倒也不为自己辩驳,笑了起来,“素闻淮安君,心思通透,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借着不停歇的暴雨,神秘人在宣启城周围升起水墙,构成柔而坚的牢笼,将溟珞囚于其中。
溟珞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呆在这越久变数越大,敌在暗她在明,况且阿九陪着萧湄去了神隐坞,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局势十分不利。如若动起手来,她必然不敌,此时此刻,尽早寻到机会脱身才好。
神秘人忽然带着潮湿的雾气冲到溟珞面前,笑问道:“淮安君要走?怕是不行,孤想同你,叙叙旧,慰藉一下千万年来,被海风吹拂之苦。”他的笑声顿了片刻,语含惊诧。
溟珞手中迅速结印,在自己身上设了极重的禁制。神秘人并不阻拦,依旧轻笑着,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
“淮安君不喜欢被读心,直说便是,孤无所不从,何必如此麻烦。”
溟珞眉心紧皱,有些不悦。
神秘人幻化成无数水雾,散布于空气中,根本捉摸不着,略带调侃的声音却是无孔不入。
“那日在狂龙海湾,淮安君英姿勃发,神形威武一如当年呐,孤就在一旁看着,看着那些潜底的螭蛟想冲上来又不敢,看着淮安君一击毙命杀了那条螭蛟,看着你生生抽出它的髓筋……”
“你跟踪我?”
“淮安君这话说的难听,孤不过想一睹你的风采,心切罢了。”神秘人啧了一声,他的学习能力极强,仅仅只是听溟珞说几句话的功夫,话音便流畅起来。
“淮安君不若猜猜,那时,孤在想些什么。”
溟珞不答,神秘人也不气恼,无数水雾凝结出冰冷彻骨的触手,如游蛇般攀上溟珞的脖颈。他兀自把余话说了出来,雌雄莫辨的声音里裹挟着惑人的危险,如同一尾毒蝎,钻进溟珞的耳中。
“孤在想啊,有一日,自己会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死在你手里。”他似笑非笑,话里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害怕。
溟珞的命门被钳制在神秘人手里,只要水触手勒紧,穿过胸膛挖出那颗用魂契修补成的心脏,她就会顷刻间毙命。
可即便如此,溟珞却依旧淡然无澜。神秘人从她身上看不到一丝慌张,顿觉索然无味,水触手如灵巧的游蛇慢慢退开,散成水雾。
“孤身上为何携有那个人的气息?淮安君呐,你苦苦寻找的那被卷入归墟的三魂,早已被我吸收殆尽。六赑岛之途,你注定是海底捞月,劳而无功。”
“没有幽冥录,你到不了归墟。”溟珞冷声回道。
“淮安君不信?”神秘人的笑声愈大,似乎含着某种凄惨的怨恨,“六界万物,皆逃不过孤的眼睛。”
那冷意森然的目光蛰在溟珞身上,似乎有些艳羡,“她怎么如此舍得呢,用魂契来为你延寿,淮安君要走,先把命留下,你的心脏,孤,垂涎已久。”
水雾轰然散去,随着暴雨汇入长街中的浊流。神秘人终于现形,他浑身上下以水构成,没有五官,像是一个半透明的镜面人,身后张扬着密密麻麻的水触手,每走一步,脚下流淌的水液就会将石砖腐蚀出浅坑。
溟珞已然没有退路,她足下踏阵,以精血染符,召唤出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兵戈的符灵。
符灵面色一厉,冲上去以长刀斜劈,水影的身体从左肩到右腰分开成两半,不过转瞬之间,受雨水的影响,伤处冒出森然鬼气和水液,将一分为二的身体重新粘合,恢复如初。
符兵所持兵器被迅速腐蚀,身体化作一地符灰。
其余符灵一拥而上,无数兵器杂乱地砍在水影身上,将其分割成无数小块,顷刻间便又自愈。
溟珞眸中凉如水,心里沉了又沉。
水影走过来,身上水光粼粼,如无数块拼凑一起的碎片。
“你身上有那位的魂契,或可与孤一战。”
凌厉的掌风带着腐臭的潮味送到溟珞面前,淡青色的屏障陡然亮起将溟珞圈隔住,堪堪将这杀机四伏的一掌抵挡在外。
屏障不可抑制地出现皲裂,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裂隙越来越大,最后完全碎裂,余下一丝掌风蹿进来,直扑溟珞心口。
溟珞凝神一现,不见了踪迹。
水影转身,望着身后不远处的溟珞,似笑非笑,“淮安君只守不攻,很是无趣呢。”
他的背后生出无数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向溟珞。溟珞本欲躲开这一击,却发现它快近面门时,又转了个方向,刺向了符灵娃娃。
溟珞尚能在猛烈的攻势中回圜,符灵娃娃根本不敌。她心下一沉,忽然化形作雪狼兽疾掠而去,想在触手到来之前,把它们全部叼走,可终究是迟了。
它只来得及叼走两只符灵娃娃,余下两只,眨眼间被触手拍成血泥,随后腐蚀成了符灰。
雪狼悲鸣不已,仰头吟啸数声,朝着那些巨型触手攻去。它的攻势迅疾而骜狠,身形移转如电,不断扑咬着那些触手。它移得太快,水影无从下手,对付起来竟然有了点吃力。
“那位的魂契,果然能抵千年修为。”
无数触手从身后蔓荡开来,延伸着在宣启城内织成铺天盖地的水色大网,一点点收拢,将雪狼禁锢其中,连同方才被救出的余下两只符灵娃娃。
细小些的触手缠上雪狼的脊背,如钢刀般从四面八方穿透它的身体,一点点游走剥离,像藤蔓般勒着那颗魂契环绕的跳动着的心脏。
鲜血从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滴落,尽数被那些触手吸食。
雪狼再也支撑不住,口角溢血,屈腿跪卧于蛰人的水笼中,再无声息。
水影用触手将那颗心脏剥离时,淡金色的符光忽然从中弥散开,并愈演愈烈,形成巨大的冲击波漫天而起,击毁了密不透风的水笼,而后化作柔和的力量,托起雪狼伤痕累累的身躯,将她包裹在其中。
……
天界,神隐坞。
阿九守在瀑布外头,抱着剑一动不动。
胸腔出传来巨大的撕裂感,像是被外力猛然破开,不过片刻,心脏似乎被大力抽离,只剩下空落落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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