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君心似海

宁府尚在居丧,宗樊不能留太久,临走前,她问了宁知微一个问题。

“卿以为,关于神策军将士躯体的惊变,朕为何要秘而不宣?让魔族知道,震慑它们一番,不是更好么?”

“君上意在藏拙,轻视敌手是大忌,被敌手轻视则可致胜。”

上次长平之役,魔军便是轻视人族,如若吕效平不突然发难带兵冲营,人族之胜,近在咫尺。让敌人觉得你手无寸铁,等站到他面前,再拔出剑,这是以少胜多的取巧之策。

宁知微的话,让宗樊悬了七月的心蓦地一松,她故作镇定地放下帘旌。

“朕回宫去了,等你回朝。”

宁知微居丧,虽是新岁,收受贺礼却是不行的。

宗樊攥着手中物什,终究没有递出去。

“新岁肇始,愿君无病无灾。”

长乐无极四字,被宗樊咽回了腹中。

回宫路上,宗樊沉郁七月的心明亮欢快起来,等下了车驾乘上步撵,还沉浸在宁知微即将重回朝堂的喜悦中。

可等她心急燎燎地赶到御案前,拿起笔写旨意的时候,心却像忽然浸入冰水里,彻底冷了下来。

弗陵看她犹豫不决,几度落笔又收回手,墨水滴在明黄的锦帛上,晕染开来。心中忽而长叹,宗樊的为难处,他怎会不懂。

夺情起复,说得轻巧,可若是不孝的罪名扣在宁知微头上,将是一辈子都无法洗脱的污点。

即使她来日回朝,即使她有极高的政绩,也会成为众矢之的,面临不亚于王达谋逆的窘境,被百官和后世人口诛笔伐,在朝中陷入比当初弹劾女子身更深的泥沼之中。

“弗陵,你先退下罢。”

弗陵听着意兴寥寥的话音,没有出言劝解,他知道,宗樊自己能权衡明白其中利弊。

眼前这个年轻的君主已非幼时那般依赖自己,她有了不轻易为人道的意思,自己讲再多都无用。

“奴才就在外殿候着。”弗陵俯身行了一礼,安静地退了下去。

宗樊将笔丢下,叹了口气坐在软椅上,情绪有些低落,无数纷杂的想法搅成一团。

于公于私,她都很希望宁知微能现在回来,可是她亦不愿宁知微因此背上不孝骂名,两个想法磨着她犹豫不决的心,迟迟没有定论。

六一跑了过来,轻跳到宗樊的腿上,温顺地蹭着她手心。

宗樊闷闷不乐地任由它闹腾,失意地喃喃道:“六一,六一,你说,朕该不该下旨呢?”

六一当然听不懂,只是喵呜几声。

宗樊心中忽而一亮,转身取来六一平日里最喜爱的两个小球,挡着它要扑过来抢球的架势。

“你听我讲,你听我讲,蓝色这个,这个是下旨,这个是不——”宗樊话音未落,六一的肉爪已经搭在了蓝色的小球上。

她眼中似有星光炸裂,说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摸着六一的头,叹道:“就依你的意思罢。”

宗樊连夜批复堆积的奏折,在第二日朝会,先后下了五道旨意。

其一,准允柱国大臣林道和乞骸骨的奏疏,让其告老还乡,加封明国公,厚赐之。

其二,赐主战派党首杜稹亨右相辅政大权,统摄六部,代理奏疏。

其三,赐大将许忠虎符,操练战斗力极强的神策军。

其四,清理朝堂,彻底铲除王党余孽,凡于人族有异心者皆诛杀。

其五,着吏部调配秋闱进士各入缺补,兵部尚书之职留空,任新科状元石晃为兵部侍郎。

等弗陵宣读到第五道时,群臣面色皆变。兵部尚书之职至关重要,宗樊却选择留空,为的是谁,朝臣们心知肚明。

宁知微年纪轻轻便受皇帝爱重如此,说不艳羡,那是假的。

臣子们心思各异,无人知道,宗樊原本写了六道旨意。

这第六道夺情诏书,在御案上七进七出,最后却被压了下来。

宗樊终究没有听小猫六一的话。

只要宁知微能平安顺遂,她再等两年又有何妨碍。

有妨碍。

三十之期面前,她的每一年每一日都弥足珍贵,容不得等待二字。可若要用牺牲宁知微名声的方式来留住什么,换取什么,她亦做不到。

宁知微在府中等了数日,始终等不到夺情诏书,便知道,宗樊已然作出抉择。等宁良打听回来将朝中之事说与她听,心中更是复杂,百感交集。

宗樊在神策军改革上事必躬亲,一直希望自己回去同她分担,宁知微本已做好背上不孝污名的准备,如今宗樊却选择以这种方式,既留出兵部尚书的位置,又保全了自己。

君王的心思,她怎会不明白。

宗樊一直想摆脱权臣的桎梏,所以依赖自己,其中或许有同为女子身的相惜之意,也有君王对臣子的爱重之情。

老太傅临终时,将宗樊托付到宁知微手上,一如当年襄安帝将宗晏托付给他那样。

宁知微摸着左手虎口处的手背,心中百转千回。

那日宗樊着素服临吊宁府,曾亲手将辞官折递与她,滴在手背上的那滴泪水似乎直到今日都未消散,那滚烫的温度现在还熨烫在心头。

整整七月静思,她的心思本已沉潜下来,如今因宗樊忽然来访,平静的心湖被搅得纷乱,波澜久久难息。

曾经,宁知微有跃升为重臣的才志与心气,但宗樊软弱的作为和怯懦的性子,并不是她心中所想要辅佐的明君,所以在朝堂上一直缄默不言。

直到天启二年的那场血雨,让她重新认识了宗樊,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正德三十三年的孟冬,她刚刚及笄,时常随老太傅进宫,旁听他给当时年仅九岁的储君宗晏讲学。

九岁的孩子,能讲些什么呢?

不,宗晏那时,已经深悟君道,她的观点之新奇,切中肯綮而犀利的回答,无不让人暗暗吃惊。

那时宁知微便在想,如果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人族的未来会是怎样?

她并不知道,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

“阿翁,凫儿要入仕。”

老太傅听到宁知微目色坚决的话时,不知欣慰更多还是愧疚更多。因为那时宁父受不了官场的虚与委蛇和襄安帝的冷落,早已经辞官归家,宁府仅靠老太傅撑着。

宁知微要以女子身入仕,将来的路,只会比她父亲更难走。

天启元年的秋天,宁知微新科及第,文状元之名,显赫一时。

入仕第一年,她才十九。

本想在官场搏一番天地,却发现事实与所想大相径庭。朝堂之中党争连连,王达独揽朝政,权势熏天;新帝体弱多病,在宣政殿沉默寡言,已经全然不似那位英明的储君。

而她呢?

她只是新帝用来打老臣脸面的一颗棋子,如此而已。

天启元年,宁知微并不好过。

失望的情绪像船舫里呕哑嘲哳的调子一样纠缠不休,她深刻地体会到了父亲面对党争的心境。

王达大肆祸害先帝留下的臣子,宗樊有心相救却无力也无权。

宁知微的心,日益凉了下去。

“阿翁,等岁末过后,我想辞官。”

仅仅只是半年,宁知微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朝廷,非我所欲。君上似乎早已把您与薛相所教的东西忘却,凫儿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看到那位少年储君的影子。”

老太傅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叹道:“等几年罢。”

他说的等,不是让宁知微辞官,而是给宗樊几年的机会成长。她一夕之间担了神器,于国于政,即使做不好,老太傅深知内情,又怎忍心责怪她。

时至今日,宁知微的心境已然不同,她年长宗樊六岁,开始对这位年轻的君主所面临的窘境感同身受。

若说从前,她对宗樊只有君臣之情,那么在老太傅走后,她的心中,早已存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疼惜与爱护。

宗樊那日便服出宫,去萧山祭拜了先储君宗晏的坟冢,直到人定时分才回到宫中。

一切的一切,都被宁知微看在眼里。

那日她在萧山呆了如此久,孑立于储君墓前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是独自面对权臣的满腹委屈与疲累,还是一人久居深宫的孤独与困苦,是长姊被魔族残忍杀害的痛恨与愤然,还是对这位儿时玩伴和骨肉血亲的不舍与怀念。

宁知微根本不敢去想,萧山惨祸和先帝先皇后相继崩逝,究竟给年幼的宗樊带来了多大的创伤。她只知道,宗樊一直困囿于过去,已经很难再走出来。

宗樊幼时被广陵寺的红漆高墙所困,知情的人陆续离世,除了她亲口叙述,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重现。

宁知微心怀遗憾,从前,她错看了宗樊的将来,如今,看不到宗樊的过去。

官场就是看不见刀剑的战场。

从前,宁知微不理解宗樊性子软弱温顺,为何决意与王达相争,一心扑在伐魔之事上,直到今日,她才终于明白。

少年时的爱与恨最赤诚,亦最纯粹。

宗樊心中那场燎原大火,已经烧了整整七年,除了复仇,根本无法扑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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