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华,从来不止一面。
与西市云锦绣坊的雅致、朱雀大街迎凯旋的喧腾不同,南城的“济世堂”门前,是另一种更为粗粝、也更为真实的人间。
药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和苦涩,弥漫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求诊的病人排着长队,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不绝于耳。坐堂的大夫忙得额角见汗,小学徒端着药筛穿梭其间,脚步飞快。
而在大堂一侧,用一道简单的屏风隔出的区域,气氛却截然不同。
叶知秋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色软垫的竹榻上,杏色的衣裙随意散落,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上面沾了些许新鲜的药泥,她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棉布擦拭。阳光从高窗漏下,照亮她半边侧脸,睫毛垂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慵懒的闲适。
一个穿着体面、面色倨傲的中年管家,带着两个小厮,直接插队到了屏风前,对着正在维持秩序的老掌柜颐指气使:
“我们老爷是永昌伯府的!老夫人旧疾复发,听闻你们这儿有个姓叶的女大夫,医术尚可,赶紧叫她收拾药箱,随我们过府诊治!”
老掌柜面露难色,看向屏风方向。
那管家不等回应,便要伸手去掀屏风。
“永昌伯府?”一个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响起。
叶知秋终于擦净了手指,将棉布随手丢在一旁的小几上,并未起身,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是!”管家挺直腰板,与有荣焉。
“哦。”叶知秋懒懒地应了一声,“诊金,千两黄金。药费,另算。先付钱,后出诊。”
“什么?!”管家差点跳起来,声音尖利,“千两黄金?!你、你这是抢钱!”
叶知秋这才缓缓抬眸,那双杏眼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近乎纯真的疑惑,唇角却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永昌伯府老夫人的命,难道不值千两黄金?若是觉得不值,出门左转,请御医便是,何必来我这小小济世堂?”
她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耳光,扇得那管家面红耳赤。周围排队的贫苦病人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你、你放肆!”管家气得浑身发抖。
“放肆?”叶知秋终于坐直了身子,目光在他那身绸缎衣服上扫过,语气轻飘飘的,“我看是你们永昌伯府手头紧,付不起诊金,又想充场面吧?既如此,就别挡着后面真正要求医的人。”
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送客。”
老掌柜立刻上前,半请半推地将那骂骂咧咧的管家“请”了出去。
屏风内外,一时寂静。病人们看着叶知秋,眼神复杂,有解气的,也有觉得她太过不近人情的。
叶知秋却浑不在意,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姿态,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无聊时的一点消遣。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让让!让让!大夫!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农妇,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踉跄着冲了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中的孩子面色青紫,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小小的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气息已是出多进少。
“叶大夫!叶大夫救命啊!”农妇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砰砰作响,“我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娃不知吃了什么,就、就这样了……求求您,发发慈悲……”
有伙计想去拦,怕这脏污冲撞了叶大夫。
叶知秋的目光落在那个抽搐的孩子身上,慵懒之色瞬间褪尽。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抱过来!”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农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连滚带爬地将孩子抱到屏风后的竹榻上。
叶知秋俯身,三根手指搭上孩子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的手腕。她的眉头瞬间蹙紧。随即,她拨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极快地检查了他的口鼻和指甲。
“不是急惊风,是中毒。”她冷声判断,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转身,从身后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里,指尖飞快地掠过,精准地抽出三格,取出几味药材,看也不看便丢入一旁的玉臼中。那双手此刻不再慵懒,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研磨,混合,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按住他!”她命令。
旁边的学徒连忙上前,用力按住孩子抽搐的身体。
叶知秋捏开孩子的嘴,将混合好的药粉尽数倒入他喉中,然后取过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灯火上燎过,手法如电,直刺孩子眉心、喉头、胸口三处大穴!
每一针落下,孩子的身体便是一次剧烈的震颤。
那农妇看得几乎晕厥过去。
周围的病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如此凶险的针法是用在一个孩童身上。
叶知秋却面不改色,指尖微捻,仿佛在感受着银针传递来的细微讯息。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骇人。
片刻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孩子青紫的脸色开始慢慢回转,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类似呜咽的喘息。
叶知秋拔出银针,又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老掌柜:“三碗水煎成一碗,立刻!”
老掌柜不敢怠慢,亲自跑去抓药。
农妇瘫软在地,只知道磕头:“谢谢叶大夫!谢谢活菩萨!药钱……药钱俺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
叶知秋看也没看她,只是重新坐回榻上,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慢慢擦拭着那几根银针,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诊金十文,药钱三十文。有钱就付,没钱记账,以后有了再还。我这儿不是善堂,别耽误后面的人。”
农妇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两黄金不眨眼的叶大夫,竟然只收她四十文?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倒出里面所有的铜板,数了又数,刚好四十文,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小几上,又是连串的磕头,才抱着已经平稳睡去的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堂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叶知秋,目光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叶知秋却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擦拭好的银针一一收好。只是在收起最后一根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根刺入孩子胸口的银针,针尖部位,在刚才的灯火下,似乎闪过了一抹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幽蓝色泽。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针尖,放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带着腥甜的杏仁味。
不是寻常的植物或矿物毒素……倒像是几种罕见毒物混合炼制而成。这种复杂的毒,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逃难孩童的身上?
她抬起眼,望向农妇离去的方向,目光穿过济世堂的门楣,投向繁华而复杂的京城深处。
这京城,果然有趣。
刚送走一个能引蝶的绣娘,又来了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女将军,如今,连这等罕见的奇毒,也悄然现身了。
叶知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带着探究的弧度。
看来,她这次下山,不会无聊了。这潭浑水底下,藏着的东西,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而她,恰好最擅长……把这些藏污纳垢的东西,都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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