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追求

靳华在潜城参加为期两天的“创建三级甲等医院”工作会议,议程排得满满当当。

九十年代中期的医疗系统改革风起云涌,“三甲”是悬在每个医院头顶的金字招牌,也是沉重的压力。

第二天下午分组讨论的间隙,她与一位家住潜城的同行闲聊,对方随口提起:“我家那小子在叶泽中学读高三,昨天就放假回家了,说是学校让回来喘口气,临考前最后放松几天。”

靳华心头猛地一沉,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她只顾着会议,竟完全忘了女儿封轻也该放假了!孩子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家,无人照应,没有热饭热菜,甚至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一股强烈的歉疚瞬间攫住了她。

会议总结一结束,她连会后安排的简单工作餐都顾不上吃,抓起那个磨旧了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匆匆赶到汽车站,挤上了最后一班开往清河镇的破旧中巴车。

一路颠簸,心急如焚。

踏进家门时,暮色已浓。屋里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声响,更不见封轻的身影。只有她的书包放在堂屋的椅子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转身冲出家门,直奔镇东头的封盛食品厂。

食品厂大门紧闭,只有门卫室亮着昏黄的灯。靳华直接拍门叫醒了睡眼惺忪的老门卫,冲进厂长办公室。

封雷正对着账本焦头烂额,九十年代乡镇企业三角债问题严重,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见到妻子突然出现,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轻轻呢?她放假回家,人呢?”靳华劈头就问,目光锐利如刀。

封雷眼神闪烁,避开她的直视,含糊其辞:“……下午是回来了,放下书包……可能……可能出去找同学了吧?小孩子嘛,坐不住……”

他的语调和躲闪的神情,让靳华心中的疑云瞬间凝聚成冰。

“找同学?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电话呢?你打过电话问吗?”靳华追问。当时私人电话在清河镇还是稀罕物,只有单位和小部分家庭才有。封雷厂里倒是有部老式电话。

“这……还没来得及……” 封雷支吾着。

靳华没时间深究他可疑的态度,女儿的失踪让她心急如焚。她立刻拉着封雷,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封轻可能去的同学家、镇上的小书店、甚至镇外的小河边寻找。

夜色渐深,一无所获。天空像泼了墨,乌云翻滚,闷雷在远处滚动。

“轻轻——!轻轻——!”

“封轻——你在哪儿?”

焦急的呼唤声被越来越大的风声吞没。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靳华的心沉到了谷底,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冲回镇上,敲开了几户相熟的街坊家门。

封厂长和靳院长平日为人不错,一听孩子不见了,大家纷纷披上雨衣,拿起手电、矿灯,甚至有人推来自行车,自发加入到风雨夜寻人的队伍中。

手电和矿灯的光柱在漆黑的雨夜中交错扫射,呼唤声此起彼伏。泥泞的土路变得异常难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就在靳华几乎要绝望崩溃时,凌晨时分,一个参与寻找的街坊在河堤那棵老槐树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浑身冰冷、已陷入高烧昏迷的封轻。

“找到了!在这儿!快来人啊!”

人群一阵骚动。靳华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触手是女儿滚烫的额头和湿透冰冷的身体。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轻轻!”,眼泪混着雨水汹涌而下。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封轻抬上借来的板车,顶着瓢泼大雨,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镇医院。

急诊室灯火通明。量体温、听诊、检查、换下湿透的衣服、酒精擦身物理降温、扎针、挂上吊瓶……靳华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亲力亲为。

直到看着女儿躺在病床上,冰凉的药液一滴滴流入静脉,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病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觉:那个一路跟着她寻找女儿、同样浑身湿透的丈夫——封雷,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刚才的雨水更冷,瞬间浸透了靳华的四肢百骸。

不对劲!从她踏进家门那一刻起,女儿的失踪,丈夫的言辞闪烁、此刻的莫名消失……处处都透着让她心惊肉跳的诡异。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立刻找到值夜班的张医生,匆匆交代了几句,将女儿托付给对方。然后,她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换,抓起那个不离身的黑色人造革包,再次冲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未停的冷雨里。

家,空无一人。她马不停蹄,踩着泥泞,直奔食品厂。

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灰白,晨雾弥漫。食品厂大门紧闭,门卫还在酣睡。靳华掏出自己保管的备用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厂区角落的小门。

厂区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器的轮廓在雾霭中沉默矗立,空气中弥漫着面粉和油脂混合的沉闷气味。她的心,也像这雾气一样,狐疑不定,沉沉下坠。

真相,有时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一个屏住的呼吸。

她放轻脚步,像幽灵般绕过后面的厂房,走向厂长办公室所在的平房。刚靠近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里面就传来刻意压低的、充满焦躁的男声,正是封雷:

“……不是叫你赶紧回家躲几天吗?你怎么还在这儿?!轻轻现在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等她醒过来,告诉她妈,那就全完了!你知不知道靳华是什么性子?到时别说你,连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赶紧的,收拾东西,立刻回家去!暂时别来厂里露面,等这阵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安排你……”

靳华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颗炸弹在颅腔内爆开!太阳穴突突狂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晕倒。她踮起脚尖,透过门上方一小块模糊的玻璃往里望去——

只见魏翠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明显是男式的旧工装,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正扑上去紧紧抱住封雷的腰,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惊恐:“我不走……我害怕……我不想离开你……求你别赶我走……”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诡异,在这一刻都有了最肮脏、最不堪的答案!

靳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瞬间沸腾燃烧!她死死攥紧了手里的人造革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将那劣质的皮革生生抠穿!

包里,有一把她平时削水果用的折叠小刀。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冲进去!将这对狗男女一人扎一个透心凉!

但仅存的、强大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能!女儿还在医院昏迷,高考近在眼前!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她还得为女儿撑起一片天!

不急。

她还不能急。

这笔债,她要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讨回来!但不是现在。

靳华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在门外站了足有半分钟,将里面那对男女令人作呕的姿态死死刻进眼底。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泥水,离开了这个让她恶心欲呕的地方。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婚姻和过往之上,沉重无比。

封轻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艰难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模糊的视线聚焦,看到母亲靳华正坐在病床边的木头方凳上。

她一手扶着额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透露出一种极致的疲惫。她的脸色灰败,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一夜之间,原本清朗的眉眼间竟深刻了许多皱纹,仿佛老了十岁。

“妈……” 封轻用尽力气,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鼻尖一酸,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喉咙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眉。

“醒了?”靳华猛地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她伸手,掌心带着凉意,摸了摸封轻的额头,动作是熟悉的温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昨晚淋了大雨,高烧快四十度。已经给你吊了水,刚才量过,烧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喉咙很疼吧?”

“还……还好……”封轻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她抬手想捂住喉咙。

靳华了然地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白色小药瓶和晾着白开水的搪瓷缸子:“给你开了润喉消炎的药片,还有点止咳的甘草片。先起来喝点粥,垫垫肚子,过半小时再吃药。”

封轻顺从地点点头。在母亲的搀扶下,她靠着床头坐起来。靳华端过从医院食堂打来的白粥,米粒煮得稀烂,几乎没什么味道。

封轻小口小口地喝着,长睫低垂,微微颤动,内心翻江倒海。昨天那噩梦般的一幕,像毒刺一样扎在心里。该不该告诉母亲?怎么开口?母亲知道了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她心乱如麻,勺子几乎要拿不稳的时候,靳华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冷静,冷静得让封轻心惊肉跳。

“轻轻,告诉妈妈,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跑出去不回家?”

封轻手猛地一抖,差点打翻粥碗。她抬头望向母亲。母亲的眼神锐利而沉痛,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靳华抬手,止住了她欲出口的话,那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嗓子坏了,别说话。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她的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你昨天回家……是不是看见了封雷,和……那个魏翠……在……所以你才跑了出去,宁愿在河边淋雨也不肯回家,是不是?”

封轻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她……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母亲早就知道了?

不,不可能!以母亲的性格,如果早知道,清河镇早就天翻地覆了,魏翠绝不可能还在镇上!

她还在混乱地思索,靳华却不再需要她的答案,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后淬炼出的尖锐和愤怒:“那是你的家!清清白白属于你的地方!做错事的是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该滚出去被雨淋、被雷劈的是他们!你跑什么?我靳华的女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听到没有?!”

封轻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泪水无声地滑落,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靳华看到女儿这副模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语调放缓,但那份沉重和担忧却更深了:“妈是担心你,怕你出事啊!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这次是淋雨发烧,下次呢?以后不管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记住了吗?家再不好,门锁着,也比外面安全!”

封轻强忍着哽咽,用力点了点头。母亲话语里的后怕和关切,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好了,”靳华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语气重新变得平稳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家里的事,天塌下来有妈妈顶着,轮不到你操心。现在,你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个——高考!”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儿:“吃完饭,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学校。药带上,按说明按时吃。水没吊完也不要紧,学校医务室也能打。在学校,环境清净,没人打扰,你安心给我复习,准备考试!什么都别想!”

那句“我会处理”,她说得斩钉截铁,轻描淡写。但封轻却从中听出了山崩地裂、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的征兆。一股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

但她明白——母亲说得对。高考,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任务,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她对母亲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懂事”。她不能让母亲在承受背叛的同时,还要为她操心学业。

她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憔悴却坚毅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叶泽中学,熟悉的校园在封轻眼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假期还未结束,宿舍楼空荡荡的,只有管理员大婶在。

她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木板床上,拿出课本和习题集。铅字在眼前跳动,却一个也进不了脑子。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拗口的古文,全都变成了父亲惊慌的脸和魏翠裹着衬衣的身影。

夜里,宿舍寂静得可怕。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在黎明前迷糊过去,却被噩梦死死缠住。

梦中,她被巨大的、面目模糊的恐怖之物追赶,父亲的脸在黑暗中时而是记忆中慈祥温和的模样,时而又扭曲成狰狞可怖的魔鬼。她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却怎么也甩不掉,怎么也醒不过来……

当同学们陆续拖着行李返校,封轻的点滴已经打完,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杜晴薇风风火火地冲进宿舍,一眼看到床上面无人色的封轻,惊呼一声扑到床边:“封轻!天哪!我刚进校门就听宿管阿姨说你生病了?还吊水了?怎么回事啊?不是才放假回家两天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好友急切而真诚的关心,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封轻苦苦支撑的心防。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恶心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出。她猛地抱住杜晴薇,像个迷路已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几乎喘不上气。

三年来,杜晴薇从未见过冷静自持的封轻如此失控,吓得连忙搂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带了哭腔:“怎么了?我的天!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封轻在她怀里拼命摇头,哽咽得语不成句:“……家……家里……一点事……我……我说不出口……薇薇……你别问……让我哭……哭一会儿就好……以后……以后能说了……我一定告诉你……”

“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你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杜晴薇心疼地抱着她,感觉到她单薄身体剧烈的颤抖,“你看你,脸色白得像鬼,眼睛肿得像核桃,快躺下歇着!我去接点凉水,拧个冷毛巾给你敷敷眼睛。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啊?”

冰冷的毛巾敷在红肿滚烫的眼睛上,带来一丝短暂的麻木。在好友笨拙却温暖的安抚下,封轻带着极度的疲惫沉沉睡去。然而,梦魇并未放过她。她依旧在无边的黑暗中奔逃,被那些刻入骨髓的惊悸和痛苦追逐撕咬,无法逃脱。

赴潜城参加高考的三天,她就在这种恍惚、惊悸、被噩梦缠绕的状态中煎熬。每天从冷汗涔涔的噩梦中惊醒,强撑着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虚浮脚步,神思恍惚地步入戒备森严、气氛肃杀的考场。试卷上的题目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调动着残存的意志力,艰难地作答。

结局,不言而喻。

她与自己心心念念、为之拼搏多年的顶尖学府失之交臂。最终,只收到了来自省城江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九十年代中期,江淮大学虽也是省重点,但与她梦想的高度,已然有了不小的落差。

封轻飞翔的梦曾经很高很远,以为人生是蔚蓝无垠的天空,她可以凭借努力,步步生云,走出属于自己的绚烂霞光。

然而,十八岁这年的夏天,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折断了她的翅膀。她的梦想骤然褪色,蒙上厚厚的尘埃。曾经温暖的港湾变成了冰窖,她最大的愿望,只剩下逃离——早一点离家,离得越远越好。

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如今只是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名词,一日日将她冻得麻木、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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