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轻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她……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母亲早就知道了?
不,不可能!以母亲的性格,如果早知道,清河镇早就天翻地覆了,魏翠绝不可能还在镇上!
她还在混乱地思索,靳华却不再需要她的答案,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后淬炼出的尖锐和愤怒:“那是你的家!清清白白属于你的地方!做错事的是那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该滚出去被雨淋、被雷劈的是他们!你跑什么?我靳华的女儿,可不能这么没出息!听到没有?!”
封轻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泪水无声地滑落,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靳华看到女儿这副模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语调放缓,但那份沉重和担忧却更深了:“妈是担心你,怕你出事啊!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面,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这次是淋雨发烧,下次呢?以后不管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记住了吗?家再不好,门锁着,也比外面安全!”
封轻强忍着哽咽,用力点了点头。母亲话语里的后怕和关切,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好了,”靳华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语气重新变得平稳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家里的事,天塌下来有妈妈顶着,轮不到你操心。现在,你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个——高考!”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儿:“吃完饭,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学校。药带上,按说明按时吃。水没吊完也不要紧,学校医务室也能打。在学校,环境清净,没人打扰,你安心给我复习,准备考试!什么都别想!”
那句“我会处理”,她说得斩钉截铁,轻描淡写。但封轻却从中听出了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的征兆。一股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
但她明白——母亲说得对。高考,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任务,是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她对母亲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懂事”。她不能让母亲在承受背叛的同时,还要为她操心学业。
她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憔悴却坚毅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叶泽中学,熟悉的校园在封轻眼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三天假期还未结束,宁秀园空荡荡的,只有管理员大婶在。
她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木板床上,拿出课本和习题集。铅字在眼前跳动,却一个也进不了脑子。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拗口的古文,全都变成了父亲惊慌的脸和魏翠裹着衬衣的身影。
夜里,宿舍寂静得可怕。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在黎明前迷糊过去,却被噩梦死死缠住。
梦中,她被巨大的、面目模糊的恐怖之物追赶,父亲的脸在黑暗中闪现,时而是记忆中慈祥温和的模样,时而又扭曲成狰狞可怖的魔鬼。她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却怎么也甩不掉,怎么也醒不过来……
当同学们陆续拖着行李返校,封轻的点滴已经打完,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杜晴薇风风火火地冲进宿舍,一眼看到床上面无人色的封轻,惊呼一声扑到床边:“轻轻!天哪!我刚进校门就听宿管阿姨说你生病了?还吊水了?怎么回事啊?不是才放假回家两天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闺蜜急切而真诚的关心,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封轻苦苦支撑的心防。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恶心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出。她猛地抱住杜晴薇,像个迷路已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三年来,杜晴薇从未见过封轻如此失控,吓得连忙搂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也带了哭腔:“怎么了?我的天!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啊!”
封轻在她怀里拼命摇头,哽咽得语不成句:“……家……家里……出了……一点事……我……我说不出口……薇薇……你别问……我哭……哭一会儿就好……以后……以后能说了……我一定告诉你……”
“好好好,我不问!你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杜晴薇心疼地抱着她,感觉到她单薄身体剧烈的颤抖,“你看你,脸色白得像鬼,眼睛肿得像核桃,快躺下歇着!我去接点凉水,拧个冷毛巾给你敷敷眼睛。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啊?”
冰冷的毛巾敷在红肿滚烫的眼睛上,带来一丝短暂的麻木。在闺蜜笨拙却温暖的安抚下,封轻带着极度的疲惫沉沉睡去。然而,梦魇并未放过她。她依旧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被那些刻入骨髓的惊悸和痛苦追逐撕咬,无法逃脱。
赴潜城参加高考的三天里,封轻始终被恍惚与惊悸笼罩,仿佛被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裹挟。她每天都从冷汗涔涔的梦魇中惊醒,踩着虚浮得像棉絮般的步伐,神思恍惚地走入戒备森严、空气凝滞的考场。试卷上的题目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只能调动残余的意志,一点点逼迫自己完成答题。
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高考结束后,考生们回校估分、填志愿。老严办公室窗外,蝉鸣一声声嘶哑着,把夏天独有的焦灼推向顶点。选择未来方向的压力如同这闷热的空气,沉沉压在每个准毕业生心头。
封轻坐在办公桌前,指尖一片冰凉。她努力回忆考场上的每个细节,可脑海却像蒙了一层雾:题目、答案、乃至自己的呼吸都模糊不清。她只能凭着感觉重新推演,最终估出一个“看似不错”的分数。可“不错”于她毫无底气。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记闷棍,敲碎了她所有的从容和笃定。
喻行远坐在她对面。他的估分毫无悬念地是全班最高。他神情依旧沉稳,但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封轻低垂的侧脸,捕捉到她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郁郁。
老严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这四个他寄予厚望的学生——喻行远、封轻、左亮、杜晴薇,他们的估分都超过了重点线。
“志愿填报是第二次高考,”他语重心长,“要慎重。别扎堆报同一所顶尖大学,学校在各省名额有限,自己人竞争,反而容易落空。”
封轻闻言,几乎是立刻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某种宣言:“我填北京,越北越好,离家越远越好。”
喻行远微抬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像想驱散她身上的阴翳:“再往北,那可快到西伯利亚了。”他的声音轻而清润,敲在封轻的心口,让她蜷缩的指尖微微松动。
他哪里知道,这个玩笑中的“西伯利亚”,正是她内心正在经受的风雪。她渴望远走他乡,等待风停雪息、云开渐明;却不知若心里有风雪,身在何处都是风雪。
填志愿卡署名时,俩人谈起名字的由来。喻行远说起自己的“行远”,源自《中庸》的“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封轻点头赞好, Step by Step,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如他这个人,稳健,清晰,目标明确。
她望着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我的‘轻’,是爸爸取的。他希望我云淡风轻,面对困难能举重若轻。” 可在此刻,“举重若轻”像一则反讽。家里的事像巨石压在她胸口——哪里还谈得上“轻”呢?她低声嘟囔:“这个‘轻’字不好,轻飘飘的,我不喜欢。”
喻行远注视着她,没有说教,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像午后的微风拂过心湖:“那就换一个‘清’字如何?清澈的清,挺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他似乎在说,你不必强迫自己举重若轻,但至少,可以保留一份内心的澄澈。
封轻怔了怔,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头的郁结仿佛被这简单的一个字撬开了一线缝隙。她轻轻点头:“嗯,这个字不错。”
办公室的另一侧,气氛则轻松许多。杜晴薇正皱着眉填志愿,左亮像一只大型犬似的在旁晃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关注着她。
“杜晴薇,你第二志愿填哪儿?”左亮凑过去,故作不经意地问。
“江淮大学。”杜晴薇头也不抬。
左亮眼睛一亮,立刻提笔,在自己的第二志愿栏写上同样的学校。
杜晴薇一抬眼瞥见,立刻叫了起来:“哎!左亮!你没听老严说吗?不要填一样的,避免咱们自己人和自己人竞争!” 她嗓音清亮,带着一丝娇嗔的责备。
“自己人”三个字让左亮心头一荡,像喝了蜂蜜水,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他嘿嘿一笑:“老严说的是第一志愿嘛,那才是关键。咱俩第一志愿不一样,没竞争。后面这些保底的,填一样就填一样呗。”
杜晴薇听他这么说,竟觉得挺有道理。她转身亲热地挽住封轻:“轻轻,那我们二三志愿也填一样的吧?说不定以后还能在一个学校,有个照应!”
封轻被她的热情感染,笑着点点头。喻行远的视线,在她们挽在一起的手臂上停顿了一瞬,才不着痕迹地移开,落回志愿表。他修长的手指在“第一志愿”一栏轻轻叩了叩,那里,他已经写下了上海“申光大学”的名字。
左亮还在为杜晴薇那句“自己人”而暗自雀跃,并未察觉这办公室里流动的、比他想象中更复杂细腻的情感暗流。四个人的青春,在这一刻,被几张薄薄的志愿表牵引着,即将走向未知的未来。
高考成绩公布。封轻与自己心心念念、为之拼搏多年的顶尖学府失之交臂。最终,只收到了来自省城江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九十年代中期,江淮大学虽也是省重点,但与她梦想的高度,已然有了不小的落差。
封轻飞翔的梦曾经很高很远,以为人生是蔚蓝无垠的天空,她可以凭借努力,步步生云,走出属于自己的七彩霞光。
然而,十八岁这年的夏天,一场骤然降临的风暴折断了她的翅膀。她的梦想骤然褪色,蒙上厚厚的尘埃。曾经温暖的港湾变成了冰窖,她最大的愿望,只剩下逃离——早一点离家,离得越远越好。
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如今只是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名词,一日日将她冻得麻木、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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