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华在潜城参加为期两天的“创建三级甲等医院”工作会议,议程排得满满当当。
九十年代中期的医疗系统改革风起云涌,“三甲”是悬在每个医院头顶的金字招牌,也是沉重的压力。
第二天下午分组讨论的间隙,她与一位家住潜城的同行闲聊,对方随口提起:“我家那小子在叶泽中学读高三,昨天就放假回家了,说是学校让回来喘口气,临考前最后放松几天。”
靳华心头猛地一沉,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她只顾着会议,竟完全忘了女儿封轻也该放假了!孩子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家,无人照应,没有热饭热菜,甚至可能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一股强烈的歉疚瞬间攫住了她。
会议总结一结束,她连会后安排的简单工作餐都顾不上吃,抓起那个磨旧了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匆匆赶到汽车站,挤上了最后一班开往清河镇的破旧中巴车。
一路颠簸,心急如焚。
踏进家门时,暮色已浓。屋里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声响,更不见封轻的身影。只有她的书包放在堂屋的椅子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转身冲出家门,直奔镇东头的封盛食品厂。
食品厂大门紧闭,只有门卫室亮着昏黄的灯。靳华直接拍门叫醒了睡眼惺忪的老门卫,冲进厂长办公室。
封雷正对着账本焦头烂额,九十年代乡镇企业三角债问题严重,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见到妻子突然出现,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轻轻呢?她放假回家,人呢?”靳华劈头就问,目光锐利如刀。
封雷眼神闪烁,避开她的直视,含糊其辞:“……下午是回来了,放下书包……可能……可能出去找同学了吧?小孩子嘛,坐不住……”
他的语调和躲闪的神情,让靳华心中的疑云瞬间凝聚成冰。
“找同学?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电话呢?你打过电话问吗?”靳华追问。当时私人电话在清河镇还是稀罕物,只有单位和小部分家庭才有。封雷厂里倒是有部老式电话。
“这……还没来得及……” 封雷支吾着。
靳华没时间深究他可疑的态度,女儿的失踪让她心急如焚。她立刻拉着封雷,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封轻可能去的同学家、镇上的小书店、甚至镇外的小河边寻找。
夜色渐深,一无所获。天空像泼了墨,乌云翻滚,闷雷在远处滚动。
“轻轻——!轻轻——!”
“封轻——你在哪儿?”
焦急的呼唤声被越来越大的风声吞没。
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靳华的心沉到了谷底,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冲回镇上,敲开了几户相熟的街坊家门。
封厂长和靳院长平日为人不错,一听孩子不见了,大家纷纷披上雨衣,拿起手电、矿灯,甚至有人推来自行车,自发加入到风雨夜寻人的队伍中。
手电和矿灯的光柱在漆黑的雨夜中交错扫射,呼唤声此起彼伏。泥泞的土路变得异常难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就在靳华几乎要绝望崩溃时,凌晨时分,一个参与寻找的街坊在河堤那棵老槐树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浑身冰冷、已陷入高烧昏迷的封轻。
“找到了!在这儿!快来人啊!”
人群一阵骚动。靳华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触手是女儿滚烫的额头和湿透冰冷的身体。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轻轻!”,眼泪混着雨水汹涌而下。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封轻抬上借来的板车,顶着瓢泼大雨,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镇医院。
急诊室灯火通明。量体温、听诊、检查、换下湿透的衣服、酒精擦身物理降温、扎针、挂上吊瓶……靳华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亲力亲为。
直到看着女儿躺在病床上,冰凉的药液一滴滴流入静脉,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病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她环顾四周,这才惊觉:那个一路跟着她寻找女儿、同样浑身湿透的丈夫——封雷,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刚才的雨水更冷,瞬间浸透了靳华的四肢百骸。
不对劲!从她踏进家门那一刻起,女儿的失踪,丈夫的言辞闪烁、此刻的莫名消失……处处都透着让她心惊肉跳的诡异。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立刻找到值夜班的张医生,匆匆交代了几句,将女儿托付给对方。然后,她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换,抓起那个不离身的黑色人造革包,再次冲进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未停的冷雨里。
家,空无一人。她马不停蹄,踩着泥泞,直奔食品厂。
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灰白,晨雾弥漫。食品厂大门紧闭,门卫还在酣睡。靳华掏出自己保管的备用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厂区角落的小门。
厂区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器的轮廓在雾霭中沉默矗立,空气中弥漫着面粉和油脂混合的沉闷气味。她的心,也像这雾气一样,狐疑不定,沉沉下坠。
真相,有时只隔着一个怀疑的距离。
她放轻脚步,像幽灵般绕过后面的厂房,走向厂长办公室所在的平房。刚靠近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里面就传来刻意压低的、充满焦躁的男声,正是封雷:
“……不是叫你赶紧回家躲几天吗?你怎么还在这儿?!轻轻现在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等她醒过来,告诉她妈,那就全完了!你知不知道靳华是什么性子?到时别说你,连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赶紧的,收拾东西,立刻回家去!暂时别来厂里露面,等这阵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安排你……”
靳华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颗炸弹在颅腔内爆开!太阳穴突突狂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晕倒。她踮起脚尖,透过门上方一小块模糊的玻璃往里望去——
只见魏翠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明显是男式的旧工装,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正扑上去紧紧抱住封雷的腰,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惊恐:“我不走……我害怕……我不想离开你……求你别赶我走……”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诡异,在这一刻都有了最肮脏、最不堪的答案!
靳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瞬间沸腾燃烧!她死死攥紧了手里的人造革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将那劣质的皮革生生抠穿!
包里,有一把她平时削水果用的折叠小刀。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冲进去!将这对狗男女一人扎一个透心凉!
但仅存的、强大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能!女儿还在医院昏迷,高考近在眼前!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她还得为女儿撑起一片天!
不急。
她还不能急。
这笔债,她要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讨回来!但不是现在。
靳华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在门外站了足有半分钟,将里面那对男女令人作呕的姿态死死刻进眼底。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泥水,离开了这个让她恶心欲呕的地方。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婚姻和过往之上,沉重无比。
封轻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中艰难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模糊的视线聚焦,看到母亲靳华正坐在病床边的木头方凳上。
她一手扶着额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透露出一种极致的疲惫。她的脸色灰败,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一夜之间,原本清朗的眉眼间竟深刻了许多皱纹,仿佛老了十岁。
“妈……” 封轻用尽力气,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鼻尖一酸,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喉咙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皱眉。
“醒了?”靳华猛地直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她伸手,掌心带着凉意,摸了摸封轻的额头,动作是熟悉的温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昨晚淋了大雨,高烧快四十度。已经给你吊了水,刚才量过,烧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喉咙很疼吧?”
“还……还好……”封轻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她抬手想捂住喉咙。
靳华了然地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白色小药瓶和晾着白开水的搪瓷缸子:“给你开了润喉消炎的药片,还有点止咳的甘草片。先起来喝点粥,垫垫肚子,过半小时再吃药。”
封轻顺从地点点头。在母亲的搀扶下,她靠着床头坐起来。靳华端过从医院食堂打来的白粥,米粒煮得稀烂,几乎没什么味道。
封轻小口小口地喝着,长睫低垂,微微颤动,内心翻江倒海。昨天那噩梦般的一幕,像毒刺一样扎在心里。该不该告诉母亲?怎么开口?母亲知道了会怎样?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她心乱如麻,勺子几乎要拿不稳的时候,靳华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冷静,冷静得让封轻心惊肉跳。
“轻轻,告诉妈妈,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跑出去不回家?”
封轻手猛地一抖,差点打翻粥碗。她抬头望向母亲。母亲的眼神锐利而沉痛,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靳华抬手,止住了她欲出口的话,那手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嗓子坏了,别说话。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她的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你昨天回家……是不是看见了封雷,和……那个魏翠……在……所以你才跑了出去,宁愿在河边淋雨也不肯回家,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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