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圣诞

魏翠怯生生地从半开的大门里挪了出来,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封雷的衬衣,衣摆下光着两条细腿,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仓惶得像受惊的小兽。

她不敢靠近,只瑟缩在门边,看着封轻,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哭腔:“轻轻姐……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

“轻轻姐”?!

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多么讽刺!是啊,魏翠,她才只有十七岁。因为家里穷,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是靳华看她可怜,又觉得她手脚麻利,才破例让她到厂里当出纳,还常常叫她来家里吃饭,给她旧衣服……她呢?就一直用这甜得发腻的称呼,亲亲热热喊着封轶和她“姐姐”。

封轻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模糊却依然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魏翠,盯着这个曾经眼神像露珠一样清亮、如今却只剩下肮脏和恐惧的“妹妹”。心头仿佛有千万条毒蛇爬过,疯狂噬咬,啃食着她的理智。

她再也无法忍受,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住口——!别叫我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恶心!你给我滚——滚远点!马上滚——!”

最后一个“滚”字,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的,伴随着汹涌而出的滚烫泪水。

她不想再多看这龌龊的两人哪怕一秒钟!她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就去拉那冰冷的院门门栓。

封雷脸色大变,一步上前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压得低低的:“轻轻!爸爸错了!爸爸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原谅爸爸……好不好?你……你别告诉你妈……好吗?爸爸求你了。”

这些话像点燃了炸药桶。封轻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恶心得直哆嗦,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封雷铁钳般的手指,掰不动就用牙咬,用脚踢:“你放开我!放开我!恶心!我就要告诉我妈!就要说!我讨厌你!讨厌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开的。只记得在极度的憎恶和绝望中爆发出的力量,像挣脱一张肮脏的蛛网。

她猛地拉开门栓,像逃避一场致命的瘟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院子,逃离了她曾经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逃离了那栋她心之所系的房子。而十分钟之前,那还是她心心念念的亲人和渴望的家。

她发足狂奔,汗水、泪水混合着额角撞破渗出的血水,模糊了视线。她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过那些投来好奇目光的街坊,像一头发疯的小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了清河镇医院那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大门口。

七月的骄阳毒辣如火,炙烤着大地。封轻扶着医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如雨下,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她茫然四顾,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隐隐飘来。

要进去吗?要告诉妈妈吗?妈妈会怎么样?震惊?崩溃?愤怒?还是……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家,是不是就在她开口的瞬间,就会彻底分崩离析,化作齑粉?

她要怎么说?怎么开口描述她看到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哦不,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光是想象,就让她胃里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像一只困兽,在滚烫的烈日下泪流满面,来来回回走了两个小时。泪水无声地淌下,又被热浪迅速蒸干,留下刺痛的盐渍。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逐渐西斜,拉长了建筑的影子。医院里开始有穿着白大褂的人陆续下班走出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医生推着自行车出来,是外科的徐建平医生,封轻一向叫他徐叔叔。

他看到门口失魂落魄的封轻,惊讶地“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轻轻?你怎么在这儿?来找你妈吗?”他看了看封轻惨白的脸色和额角的伤,关切地问,“呀,你这额头怎么了?摔着了?”

封轻茫然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竟连一声“徐叔叔”都叫不出来。

徐建平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靳院长不在院里啊。她昨天就去潜城开卫生系统那个‘三甲创建’的会了,得明天才能回来。你爸没告诉你?” 他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疑惑。

“你爸”!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封轻的耳膜,瞬间引爆了她压抑许久的恶心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冲到路边,扶着粗糙的树干,“哇——”地一声,将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甘心。

徐建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自行车,跑过来拍着她的背,一脸担忧:“哎哟,这是怎么了?中暑了?还是吃坏东西了?脸色这么难看!快,跟叔叔进去,让护士给你量量体温,打点葡萄糖……”

封轻吐得浑身脱力,虚软地靠着树干,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摇头,声音嘶哑得厉害:“……谢谢徐叔叔……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太热了……跑得太急……”

她缓了过来,站起身:“我妈不在……那我……我先回去了……”

她挣脱开徐建平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

回去?回哪里去?那个充满了肮脏和背叛的“家”?

她像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在镇子里游荡。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等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郊外那条浑浊的、漂浮着水草的河边大坝上。

夕阳坠入了地平线,只留下天际一抹暗红的余烬。大团大团铅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低低地压着,空气闷热粘稠,酝酿着一场夏日的暴雨。

浓墨重彩的天空下,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青瓦房顶,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隐约还能听到孩童的嬉闹欢笑。一切都充满了归家的安宁,除了她。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靠着坝上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缓缓滑坐到粗糙的树根上。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一丝饥饿,只有苦涩的胆汁不断上涌。

她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浑浊的河面。

河里,一群麻鸭正悠闲地游弋。鸭妈妈“嘎嘎”地叫着,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在水草间穿梭觅食,嘎嘎欢叫。吃饱了,玩够了,它们排着队,摇摇摆摆地上了岸,抖落一身水珠,朝着有炊烟、有灯火的方向,蹒跚而去。

它们都有归处。而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无处可去。

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头上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夏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院子里乘凉。竹床,蒲扇,井水冰过的西瓜。夜深了,她困得小鸡啄米,父亲总会温柔地抱起她,手臂坚实有力,在她耳边亲昵地说:“轻轻,该回房睡觉啦。” 那怀抱,是幼小心灵里最安稳的港湾。

她又想起更小的时候,跟着父亲走亲戚,天黑了往回赶。乡间的小路坑洼泥泞,布满水洼。父亲怕她的小布鞋沾湿,总是把她稳稳地背在背上。她的小脸贴着父亲温热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烟草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觉得那宽阔的脊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所在。

还有几年前,她十四岁生日,迷上了篆刻,想要一枚属于自己的印章。小镇上买不到好料子。父亲出差去省城,不知托了多少关系,弄来一块温润的黄杨木。晚上,就着昏黄的台灯,他戴着老花镜,用刻刀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为她刻着名字。她趴在桌边,托着腮,看着灯光下父亲专注而慈祥的侧脸,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幸福:她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那些被时光镀上暖金色泽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像最锋利的玻璃渣,一片片扎进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温馨的过往与眼前血淋淋的现实猛烈对撞,将她珍视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风渐渐大了起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冰冷的雨点,终于稀稀拉拉地砸落下来,打在她滚烫的额角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蜷起身躯,伸手抹抹脸,抹到一手咸湿的泪水。四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声,风卷来油菜花的香味。夜越来越深,终于一片漆黑。

四周的虫鸣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聒噪。晚风卷来远处油菜田残留的花香,甜腻得令人窒息。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黑暗,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

她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河水一样将她淹没。但她依然固执地不愿挪动一步,不愿回到那个让她恶心的地方。

疲惫、寒冷、饥饿、巨大的精神冲击像沉重的磨盘,终于将她最后一丝意识碾碎。她歪倒在湿漉漉的树根旁,在越来越密的冰冷雨水中,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深处,似乎有刺眼的光柱在晃动,穿透紧闭的眼睑。一个熟悉到让她心碎、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响起,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轻轻!醒醒!轻轻,别睡!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不……她不要醒……

她的头像要裂开一样剧痛,身体冷得像冰块。她只想沉沦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如果不醒,是不是那些可怕的画面,就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醒来,噩梦就会消失?

可是,那呼唤声越来越清晰,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最终,一股强大的力量,还是将她从那冰冷的深渊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还有……悬挂在头顶上方,那晃动着透明液体的盐水瓶。冰凉的液体,正通过手背上的针头,缓缓流入她的血管。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