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冬天,比起北方动辄零下几十度、冰封千里的酷寒,简直像个好脾气的老先生。偶尔下场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太阳一出就会化得踪影全无。
大一这年的圣诞节,老先生竟破天荒闹起了脾气,从大清早就开始漫天撒鹅毛。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到了傍晚,整个江淮大学校园裹上了一床厚厚的、蓬松的白棉被,安静得只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封轻盘腿坐在宿舍靠窗的铁架床上,手里捏着一张硬邦邦的圣诞贺卡。
卡片封面童趣十足:背景恰似窗外,纷飞大雪里,一个裹得像小红包似的小姑娘,脸蛋冻得红扑扑,手里举着一支娇艳的红玫瑰。红白两色渲染出温馨和暖融融的节日气氛。
翻开卡片,里面是久违的,喻行远的笔迹。
“清风如晤:
许久不见,一切安好?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大学第一个学期已近尾声。值此辞旧迎新之际,想起昔日同窗共读,如今却天各一方,不胜唏嘘。
不知你近况如何?盼能告知一二。
遥祝圣诞快乐,新年顺遂,日日欢颜!
行远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八日”
寥寥数语,像冬日里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熨帖又亲切。那个明月清辉般的少年身影,瞬间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想起暑假期间,他们之间曾有的,关于名字的闲聊。
他说“行远”,取自《中庸》的 “行远必自迩”。嗯,志存高远,却脚踏实地,循序渐进。这的确符合他的模样,稳得让人安心。
她的“轻”,是父亲取的,寓意云淡风轻,面对困难能举重若轻。因着对父亲的复杂情感,她觉得举重若轻委实艰难,所以她当时嘟囔:“这‘轻’字不好,轻飘飘的,我不喜欢。”
他温和地笑:“那就换一个‘清’字如何?清澈明净的清,挺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嗯,这个字不错。”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点头的。
所以,他记住了。叫她“清风”?
封轻的指尖划过那两个字,嘴角忍不住翘起。又想起那句调侃“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让她无法忘怀的,就是他这份润物细无声的细致、温和、体贴,还有那恰到好处的、让人莞尔的小风趣吧?
“哟!在看什么宝贝呢?” 一只“魔爪”猝不及防地伸过来,抢走了她手中的卡片。
杜晴薇捏着贺卡,笑得像偷腥成功的猫,眼睛弯成了月牙:“喻行远寄来的吧?我就知道!你打算对着它发呆到什么时候?是在想怎么写张深情的回卡吗?”
“没有,” 封轻 脸一热,抽回她手中的卡片,故作冷淡地说,“我不想回!”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口是心非!” 杜晴薇夸张地张开双臂, 原地转了个圈,仿佛站在了世界歌剧院的舞台中央,唱起了“控诉”女人的咏叹调。好似她自己不是个女人似的。
这“小黄鹂”一亮嗓,立刻在小小的四人间宿舍里掀起了波澜。原本各忙各的室友萧蔓、罗云、胡玉华纷纷放下手中的书,啪啪啪地鼓起掌来,起哄道:“再来一个!来一个!”
杜晴薇清了清嗓子,即兴来了段林忆莲的《为你我受冷风吹》,唱得那叫一个哀婉缠绵,情真意切,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在冷风中心碎的女主角。
一曲“冷风”刚歇,宿舍里余音绕梁。突然,“哇——”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啕大哭,把所有人都震懵了!
只见萧蔓猛地扑倒在自己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哭得地动山摇,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哭出来。平日最是洒脱的人,哭起来也豪放不羁,声嘶力竭地,差点吓死人。
剩下四个姑娘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觑,瞬间从欢乐的海洋掉进了懵逼的冰窟窿。赶紧围过去,七嘴八舌地探问:“蔓蔓,怎么了?”“出啥事了?别吓我们啊!”
抽抽噎噎、断断续续中,大家才拼凑出真相:萧蔓高中时有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两人约定一起考到江淮。结果男友发挥失常,只上了本地一所大专。萧蔓父母本就嫌男方家境贫寒,得知后更是棍棒加哄劝,勒令两人分手。萧蔓顶着巨大压力,偷偷摸摸坚持来往,谁曾想,这个本该甜蜜的圣诞节,等来的不是男友的礼物,而是一封冰冷的、写着“我们差距太大,分手吧”的信。
一团孩子气的罗云,有点傲娇的小性子,闻言柳眉倒竖,忿忿道:“分手就分手!咱们江淮大学男生一抓一大把!蔓蔓你这么飒,回头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气死他!”
为人稳重、素有宿舍大姐姐风范的胡玉华,默默拧了个冷毛巾递给萧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日子还得过。眼睛敷敷,肿成桃子明天怎么见人?” 她语气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安慰、痛骂、出馊主意——比如一起写信痛骂对方一顿,去对方学校泼他油漆……被胡玉华瞪了回去。一通闹腾下来,萧蔓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封轻和杜晴薇这才想起肚子还饿着,相携出门去食堂觅食。
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响。封轻情绪低落,郁郁道:“看到萧蔓那样,我心里堵得慌。她是动真心了,才那样伤心……说真的,我不想回那张卡片,回了我会心乱。我怕……怕以后像萧蔓这样,哭都找不到调。”
“自从高考完,你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特别悲观,看啥都想着不好的结局!”杜晴薇停下脚步,扳过她的肩膀,一脸严肃,“封轻同学!你积极点!阳光点!你连个‘喜欢’都没跟人家说出口呢,就想着分手哭鼻子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你以后想起来,会不会后悔?再说了,你不回,心就不乱了?”
封轻被怼得哑口无言。
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闺蜜按她的开关。
行吧!闺蜜一针见血,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没什么好辩驳的,反正心已经乱成一锅咕嘟冒泡的八宝粥了,那就让它彻底沸腾、煮个稀烂好了!
“那你陪我去买卡片。” 封轻拽住杜晴薇的胳膊,带着点豁出去的意气。既然决定要“乱”,那就乱个彻底,至少把这张扰人心神的卡片回了!
“行!没问题!” 杜晴薇眉开眼笑,仿佛打了场胜仗,“不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填饱肚子,有力气才能挑张好卡片嘛!”
两人在食堂草草扒拉了几口饭。碗勺一推,就顶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校外那条还算热闹的商业街。寒风卷着雪粒子直往领口里钻,冻得人直缩脖子。
街边一家文具店,橱窗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像个温暖的避风港。封轻拉着杜晴薇一头扎了进去。店里暖气开得足,混杂着纸张、墨水和廉价香薰的味道。玻璃柜台里,各式各样的贺卡琳琅满目,红的绿的,闪金带银的,热闹得晃眼。
封轻的目光却掠过那些喧嚣的喜庆,在角落里一排素雅的卡片上流连。她手指轻轻拂过,最终停在一张淡蓝与米白交织的卡片上。
卡面是简约的水墨风格——几枝疏朗的红梅,倔强地绽放在皑皑雪野之中,透着凛冽中的坚韧。还有一弯清冷的弦月,静静映照着无波的静谧湖面,晕染出遗世独立的宁静致远。无论是梅的傲骨,还是月的清辉,都像无声的注解,契合着她心底那个“清风”的意象,也隐隐呼应着远方“行远”二字蕴含的意境。
“就这张了。” 封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选定后的笃定。她付了钱,又向柜台后打毛衣的老板娘借了一支老式的英雄钢笔。墨蓝色的墨水,在素雅的卡面上流淌开来。
她微微侧身,避开好奇探头的杜晴薇,就着柜台一角,把吃饭时已在心底反复斟酌过的字句,一笔一划地倾注于纸上:
“行远如晤:
承蒙挂念,感怀于心。
惠赠卡片已收悉,画中雪景童趣盎然,红玫映雪,甚合此间冬意。江淮今冬雪盛,校园银装,亦别有一番景致。
时光荏苒,倏忽一学期将尽。学业尚可,唯觉课业繁重,不及叶泽时同窗砥砺之乐。幸有好友相伴左右,略解寂寥。每日往返于教室、图书馆之间,倒也充实。常忆叶泽旧事,尤念昔日同窗共读、谈笑风生之景,恍如昨日。
闻君在申光一切安好,心甚慰之。上海冬寒,万望珍重加衣。
新岁将至,遥祝:
学业精进,顺遂安康,新年胜意,喜乐绵长。
清风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廿四日”
写完最后一个字,封上墨迹未干的笔帽,封轻轻轻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郑重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将卡片装进信封,仔细地写上喻行远在申光大学的地址。
“走,寄信去!” 她拉着杜晴薇,再次冲进风雪中。两人小跑着找到附近的邮局,绿色的邮筒在雪幕里静默矗立。封轻将那个承载着复杂心绪的淡蓝色信封,郑重地投了进去,听着它“啪嗒”一声落入筒底的轻响。
从邮局折返学校的路上,风雪愈发猛烈。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密集得几乎织成了一道白色的幕墙。视线所及,一片混沌模糊,脚下的路也变得难以辨认。
她们紧紧挨着,缩着脖子,艰难地在漫天风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踩出深深的雪窝。刚走到女生宿舍楼附近,就见簌簌飞雪中,两个几乎变成雪人的身影赫然杵在楼门口,低声交谈着。
封轻和杜晴薇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雪盲症幻觉——那竟然是远在上海浦江大学读书的裴涵!以及……许久不见、神出鬼没的厉骋!
这两人怎么会凑到一起?还在这里上演“风雪夜归人”?
“裴涵?!”杜晴薇的震惊压倒了往日的“嫌弃”,嗓门瞬间拔高八度,“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嘹亮。
裴涵闻声转过头,看到她们,立刻像见到救星一样兴冲冲地挥手,脸上堆满了“他乡遇故知”的夸张笑容:“嗨!杜晴薇!封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同学千里迢迢来看你们啦!”
杜晴薇从震惊中回过神,“切”了一声,毫不客气:“惊喜?惊吓还差不多!你大老远跑来扮雪人站岗呢?”
“能吓到‘小黄鹂’,那也是我的本事啊!”裴涵笑嘻嘻地拍打着身上的积雪,“我坐了一天的硬座火车!骨头都快散架了!兴冲冲跑来找你们,结果你们俩都不在!在这冰天雪地里罚站了半个多钟头,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他夸张地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
“我们吃饭去了。你怎么来了?你们学校圣诞节放假吗?” 封轻问。
“放个毛线!”裴涵撇嘴,“我今天翘了两节选修课,加上明后两天周末,拼死拼活挤出这点时间,够我来回奔波了。主要是想念老同学了,顺便……”他一把拉过旁边一直沉默装深沉的厉骋,“来看看我表弟!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厉骋,我表弟!没想到吧?他也考进江淮大学了!以后你们在江淮大学,有啥事儿,尽管招呼他!甭客气!”
接着又扭头对厉骋挤眉弄眼,用“长辈”般的口吻叮嘱:“阿骋,这两位美女就是封轻和杜晴薇,我跟你提过八百遍的。以后替我好好罩着她们啊,听见没?”
“你们好。”厉骋这才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朝她们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神态,那语气,活脱脱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演技堪称影帝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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