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封轻在叶泽中学第一次见到喻行远。
彼时她并不知晓,这世间有种宿命,在劫难逃。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
校园内楼宇亭台、教室宿舍依山盘旋而上,掩映于郁郁葱葱的苍翠树木之间,夕阳下流光溢彩、风景如画。
白日的课程刚刚结束,晚自习还没开始,学生们潮水般涌去了食堂和宿舍,留下山势最高处的教学楼寂静无声。
封轻和往常一样,逗留在高二(一)班。
她环顾一圈教室,只剩她一人,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倚着座位旁的窗台,闭上双眼,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就在她脑海里的故事描绘出一个轮廓,正要构思那引人入胜的开头时,她的额头被一个不知从哪飞来的纸团弹了一下。
一个快活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呆子,快去吃饭,吃完饭再做白日梦。”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就见裴涵神采奕奕地站在面前。
少年俊挺的眉眼飞扬,微卷的短发浓密蓬松,夕阳下折射淡淡金芒,映得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像阳光一样明亮。
封轻揉了揉额头,叹气:“你吃这么快,就为了巴巴地跑来扰人清梦?”
裴涵拖出座位下的椅子,坐到她身旁,笑眯眯地回:“呆子,你成天做梦,当心越梦越呆,又从台阶上滚下去变成粽子喔!”
呸呸呸,乌鸦嘴!
不就是开学的时候,她走路发呆,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倒霉催地滚到他的脚边,被他送去了医务室,又被他看着包扎成一只瘸腿粽子了嘛,至于成天“呆子、呆子”地取笑她吗?
再说,谁没个走神发呆的时候呢?纵然她发呆的频率略略高了些,摔跤也只有那么一次,怎么他嘲笑了这么久不罢休,现在还要来咒她?!
她越想越恼,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澄澈安静,如两湾小小静湖。这一瞪湖光潋滟,那张柔和沉静的脸刹那间灵动瑰丽起来。
裴涵呆了一呆,耳廓莫名红了。
他撇开视线。片刻后,又忍不住转回头,却见她微微低头,把桌上的书本收到桌肚里,分门别类放好。
她专注于手中的整理,侧脸白皙,长睫低垂,掩住了那双牵人心魂的眼睛。
他隐隐有些失望,然而又松了口气,心绪着实难言,不禁沉默看她收书。
夕阳掠过窗棱,斜斜投在窗畔。
少女纤长柔软的手指在书本和光束间穿插,仿佛溪流中舞动的水草,又仿佛是谁心间叮咚弹奏的那串音符。
她收好书本,盖上桌面。裴涵挪开视线,余光瞥到窗外,不由“咦”了一声,叫道:“快看!”
窗外是山坡,坡上遍布树木。
一只小松鼠在树下抱着松果啃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
这样的景像在依山而建的叶泽中学原本寻常,他却像发现了新大陆,大为惊奇地叫:“快看,你瞪我的样子,和那只松鼠一模一样!”
什么?她和那玩意一模一样?
这厮是成心找抽吧?
起初笑她是“呆子”,后来说她像“粽子”,现在又拿她和鼠类相提并论?!
她凉凉瞥了他一眼,伸手道:“把我的周记还给我,以后别借了!”
周记是叶泽中学语文课的传统。学生们除了三不五时写篇老师的命题作文,每周还得上交一篇自由命题的周记。
她的周记,通常写好了就被裴涵拿去借鉴,躺在他的桌肚子里。
裴涵不知她怎么突然提到周记,挠了挠头,问:“咋不借了?我还没看完呢。”
封轻又凉凉瞥了他一眼,问:“我和大尾巴的老鼠一样?你的眼睛没被老鼠吃掉?你确定——你看得懂我的周记?”
哦,裴涵想起来了!
她在周记里写过一篇关于《老鼠》的文章,痛斥鼠目寸光、獐头鼠目、首鼠两端……等等鼠貌鼠行。她嫉鼠如仇,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他醍醐灌顶,赶紧笑着找补:“那不是老鼠,是松鼠!”
“一样,都是鼠!”
“怎么会一样?”他忙忙地指着窗外,“你看小松鼠,那样可爱!”
可爱?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窗外。
那只松鼠吃完了松果,仿佛被什么惊到,纵身一跃,跳上树干,噌噌几下,窜至树梢,转眼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
树后转出了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眉眼清隽,风华如画。他抬头看了看松鼠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向山坡后走去。
阳光洒在他洁白的衬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光晕。他神情安稳,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妥贴,仿佛明月洒下清晖,是令人安宁的光。
少年十分敏锐,察觉到被人注视,偏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与封轻对上,微怔,停顿了一秒,微带笑意点头,转回目光继续前行。
封轻的心,莫名地轻轻一跳,好似柳条掠过心湖,留下圈圈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
“他是……谁?哪个班的?”
“你问谁?” 裴涵探头看了看:“哦,他呀,喻行远。四班的。”
后来,封轻知道:某些名字一旦知晓,就再难忘记;有些相遇,在回忆中,将悄无声息地,留下命运的伏笔。
彼时,她只默默地想:高二(四)班的喻行远?她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他的成绩在四班遥遥领先,文章也写得极好。
据说老师曾夸他:“言谈有物,进退得宜,前途不可限量”。
据说他是叶泽中学最受欢迎的学生干部,振臂一挥,应者云集。
据说他是叶泽女生心中的芝兰玉树,皎皎朗月……
关于那人的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只是,她一向以为传言浮夸,所以从来不曾留意,不曾知道,传言的主角,是那样一个风华皎皎的少年。
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个少年,是“副”,还是不“副”呢?有生第一次,封轻对才见过一面的人产生了好奇。
她转头问裴涵:“听说……他的文章写得不错,你读过吗?”
“没读过!” 裴涵不知犯了什么病,一开口就没有好声气,“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也和咱们学校那群花痴一样,看到稍微长得齐整点的男生,就问东问西?”
这叫什么话?问一问文章就变成花痴了?
她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瞎说什么?我随口问问,你没读过就算了。”
她站起身,打算回宿舍吃饭。裴涵却靠向椅背,椅子向后倾斜,抵住后面的课桌,正正拦住她的去路。
他伸长四肢,仰躺在椅子上问: “生气了?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开个玩笑而已。”
谁耐烦和他生气?
她敲了敲椅子靠背,示意他别废话,赶紧让道!
裴涵巍然不动,换了个话题:“马上文理分科了,你想好了没?选哪科? ”
“选文。”
裴涵皱起了眉头:“理科报考大学选择面更广,以后就业也更容易。你最擅长的语文和英语,文理都会考;而且你的理化成绩还不错,选理会更好吧?”
“不好!”
她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就见他眼里亮闪闪全是问号,定定瞅着她,一副她不说明白他就绝不让道的死模样。
她只好坐回去,解释:“你轻轻松松数理化就能考高分,当然觉得理科好。我是强迫自己努力,理化才勉强算不错,所以不好!这么说吧,我喜欢与词句相处,不喜欢与公式为伴。我一看见物理和化学,脑袋就抽筋、肠子就打结,恨不得一辈子都别和它们打交道!现在终于有机会摆脱它们,你说我为什么还要选理来折磨自己呢? ”
“这样啊……” 裴涵颇为意外,“我瞧你平时学习理化那么努力,我还以为......”
说到这,他想起了她学习语文和英语时的轻松劲儿,有点恍然——喜欢的科目轻松就可以学好,不喜欢的,才需要勉强自己加倍努力吧?
不喜欢,这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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