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困

一九九七年,注定将在中国历史的卷轴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一位伟人的离去,一座城市的回归,一场席卷亚洲的风暴……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这一年,也同样是封轻生命长河中一个隐秘而重要的拐点。

元旦前夕,宿舍的灯光下,封轻笨拙地与毛线团缠斗。针脚时紧时松,拆了又织,织了又拆,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安放的心绪都编织进去。一周的课余时光,耗尽在指尖的缠绕与拉扯中,终于诞生了一条围巾——细腻柔和的米白色,如同流淌的牛奶,又似冬日的一缕薄雾阳光,带着朦胧的光晕。她将它仔细叠好,连同那份沉甸甸、滚烫的心意,一同寄往了喻行远的城市。

情窦初开的少女,天性又多思多感。寄走了心意,免不了又心事重重。尽管行远随后的回信表达了喜悦,她的忧思却如野草般疯长,无法穷尽。期末考试在恍惚中捱过,寒假归家,那份心神不宁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熟悉的屋檐下愈发灼人。脑袋里像烧着一盆旺炭,滋滋作响,再不冷却,只怕连自己都要烧成灰烬。

做点事情也许能帮她静静心,她烦恼地想。

她不声不响地去了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杯盘碗碟,她洗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那些纷乱的念头也一并洗去。洗净的碗碟被她一个一个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接着,她找出抹布和洗洁精,把灶台碗橱的边边角角逐一擦过,把那些顽固的污垢油腻,都当作脑海中盘旋不去的思绪,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擦走……

“封轻——!” 母亲靳华的声音陡然拔高,震耳欲聋地喊她的名字,穿透了厨房的寂静。

封轻茫然抬头,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喊了你十几声了!你没听见?你这孩子……放假回来就不对劲,魂不守舍的,在学校出什么事了?” 灯光下,母亲眼里的担忧清晰可见。

“没有,” 她下意识拧紧了手中的湿抹布,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没事。”

靳华仔细打量着女儿。那眼帘垂得密不透风,仿佛关紧了所有心事的闸门;嘴唇抿得比蚌壳还紧,撬不出一丝缝隙。这副模样,追问也是徒劳。

靳华叹了口气,暂时压下疑虑。她另有心事。她走进厨房,找出茶壶和茶叶,热水注入,茶叶在杯中舒展沉浮,袅袅茶香升起。她一边泡茶,一边说起了家里食品厂的事情,语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

封雷寻求赵信的投资,几番商谈下来,才明白赵信的真正意图是买下整个封盛食品厂,让封雷继续当厂长——换言之,是让他封雷为赵信打工。

封盛食品厂,是封雷白手起家创建起来的。这个从乡野走出来的农家子弟,骨子里刻着土地的坚韧与劳作的艰辛,也深谙农事收获的贫瘠。他立志要走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高中毕业后,他自学医书,跟着上山下乡的医疗队奔走乡间,成了乡亲们敬重的“赤脚医生”。然而,悬壶济世的满足感并未带来期望中的富足。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拂大地。封雷敏锐地嗅到了改革开放的机遇,开始四处摸索商机,屡败屡战。直到一九八零年,他在报纸角落看到一则南方售卖小型面包机的广告。他心一横,揣着东拼西凑的钱,千里迢迢南下。那台一次只能烤出八块小面包的机器,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物质匮乏,零食更是奢侈品。在小小的清河镇,松软香甜的面包如同天降珍馐,价廉物美,一推出便被抢购一空。封雷靠着这“八块面包”滚雪球般积累起第一桶金,添置机器,建起了家庭作坊。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浪潮席卷国企。清河镇经营不善的国营食品厂公开出售。封雷当机立断,倾尽所有,又得靳华从娘家周转资金,才买下厂子,更名为“封盛”。

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封盛”从小作坊成长为初具规模的企业,产品从单一面包扩展到饼干、糖果、节日糕点,销路打入潜城甚至江城。封雷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这两年,他雄心勃勃,要将“封盛”打造成品牌,成为潜城龙头企业,不惜重金投入厂房扩建、设备更新和技术引进。突发的恶□□故如同当头棒喝,急需大笔现金抚恤伤者、更换核心设备。这不过是发展中的暂时困境,他怎舍得卖掉这蒸蒸日上的心血?

几番拉锯,最终以出让30%股份的代价,换来了赵信的投资。靳华作为“封盛”的共同所有人,参与了全部谈判。在她眼中,赵信是个狡诈的生意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一双绿豆小眼精光闪烁,脸上总堆着乐呵呵的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层油,浮在深不可测的水面上,透着股算计人的邪恶。这个人让靳华感到不安。这不安源于女人的直觉,模糊却尖锐,无法凭此用条理说服丈夫放弃这“救命”的投资,却让她寝食难安。

封轻倚着冰凉的灶台,默默听着。生意场上的风云诡谲,赵信的城府深浅,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想安慰母亲,搜肠刮肚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最终只是默默洗了手,接过茶壶,为母亲斟了一杯热茶。

靳华捧着茶杯,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坐下。话题一转,又抱怨起大女儿封轶,快过年了还泡在学校,沉迷于她的服装设计,制版裁剪,满脑子都是赚钱,跟她爸一样钻进了钱眼……絮叨着,又数落起封雷的不是。

封轻望着灯光下絮絮叨叨的母亲。黑发间已爬上了银丝,脸颊的皮肤松弛了,额头的皱纹也有加深,显出愁苦。她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光洁姣好的脸庞,明朗舒展的笑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改变?这衰老的步履,又是怎样一步步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她们的生活?

记忆如同蒙尘的旧照片,模糊不清。清晰烙印在脑海的,只有现在的母亲:白天是雷厉风行、冷静自持的靳院长;夜晚,却化身被失眠啃噬的困兽。安眠药成了维生素,整瓶整瓶地消耗。当药片也失去效力,她便蜷缩在卧室的黑暗里,指间一点猩红明灭不定,烟雾缭绕,直至天明。

封轻起夜时,常在母亲的房门外驻足。黑暗中,只有那一点烟头的光,忽明,忽暗,像一颗微弱而固执的心跳,又像无声坠落的叹息。她在门外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哀凉,惶惑地想:婚姻的困局,爱情的消逝,是否都是人生必经的荒芜?若注定如此,曾经的相互靠近、情深意重,又有什么必要?可那些纤细、脆弱、珍贵的悸动与温暖,是如此真实地存在,它们在这混沌而坚硬的生活里,又该如何安放?……

少女的思考谈不上深刻,只是凌乱、矛盾,碎片般掠过她的头脑,如同冰冷的雨点,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她尚未坚固的心田。

母女俩在弥漫着洗洁精和茶香的厨房里又闲话了片刻,靳华倦意上涌,起身回房。

封轻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抽出一本闲书,试图让文字抚平心绪,获得片刻安宁。然而,目光扫过书页上的一个“行”字,或一个“远”字,思绪便如脱缰野马,长时间地停滞、游离。她闭上了双眼,一种深刻的、无处宣泄的痛苦攫住了她。

她合上书,想要结束这种发高烧一样的不正常状况。

在书桌前静静坐了片刻,她拉开抽屉,取出信纸和笔。这一次,她没有写称呼,笔尖直接落在纸上,如同开启一道闸门,放任心底那条汹涌的河流奔涌而出。她写了很久,仿佛要将整个暗流涌动的青春,连同那些隐秘的甜蜜与尖锐的痛楚,都倾注于这薄薄的纸页。

信如下——

人生中许多触手可及的幸福,往往稍纵即逝,如同指间流沙。长久以来,我都在祈求上苍赐予我勇气,好让我能抓住这微茫的,可能的幸福。然而,当笔尖终于落在纸上,我不禁自嘲,选择的也不过是这古老,且怯懦的方式,来袒露这份沉重的心事。

这份感觉源于何时,已无从追溯。只知道它像一场无声的季风,悄然降临,在我心底泛滥成灾,至今已逾一年。它带来的,是日复一日、无穷无尽的煎熬。

高中时,与你没有太多交集。于我而言,你是教室另侧一个优秀却模糊的身影,带着雾霭笼罩远山般的朦胧欣赏。因了解甚少,这份欣赏浅淡得不值一提。我原以为高考的结束,便是这段无疾而终心绪的终章,它会悄然埋葬,不惊动任何人,甚至我自己。

初入江淮大学,我努力将自己沉入一片沉寂,尘封所有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星点悸动。我不奢望生命永远被光环笼罩,只求一个崭新的起点,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然而,元旦你寄来的那张卡片,却像一块被阳光照亮的玻璃,猝然摔落在我苦心经营的平静之上。碎片四溅,光芒刺眼,耀得我心神俱乱,手足无措。我试图不去理会,却无法控制自己俯身去拾捡每一片映着你字迹的碎光,徒劳地想要拼凑回原状。

此后的通信,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只是朋友,仅此而已。可我未曾料到,痛苦竟会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我每一个毛孔。我害怕收到你的信,却又日日等候期盼。每每读信,你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调,你浅笑时眼角漾开的细纹,你客气地说“有空可以来坐坐”时那份温和又疏离的邀请……都在我脑海中反复放映,清晰得令人窒息。

记得那次寒假去你家,临走时你说骑车送我。我执意步行,匆匆逃离。并非不识好歹,只是害怕——害怕再多积攒一幕关于你的细节,害怕记忆的重量会彻底压垮我摇摇欲坠的防线。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沦陷,却无力阻止这场缓慢的溺水。

我明白,感情不是放贷,付出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回报。所以这一年来,我小心翼翼地将这颗心藏匿在友谊的躯壳之下,尽力不让它成为任何人的负担。然而此刻,它已膨胀到超出我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悬而未决的凌迟,我无法再继续忍受。

所以,请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好吗?或许你早已心有所属,或许你对我根本无感,或许你尚未准备好为任何情感驻足。那么,请不必出于礼貌,给我委婉的言辞。我唯一所求,是请你坦诚相告,不要再让我独自一人在无边的猜测与痛苦中沉浮。

倘若你的答案是否定的,我绝不再打扰。只是,恳请你,在告知我答案的同时,将这封信原样归还。就当作,为我们之间这段似是而非的关系,举行一场小小的、安静的告别仪式。

若你从未动心,那我祈祷,命运也从未让你品尝这同样的悲愁。

祝福依然

封轻

一九九七年元月

信终于写完,夜已深沉如墨。

万籁俱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她起身,从书柜深处抽出那套《平凡的世界》。书页早已翻遍,她曾想写一篇读后感,可书中孙少平与田晓霞、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爱情,无不以悲剧收场,笔尖触及,便沾染了难以抑制的悲伤,终是作罢。

她总想赶走她的悲伤,仿佛那是一种残缺,但只要提笔写至深处,悲伤就流淌在笔端。写就的这封信里,便浸透了这种决绝的悲伤——请他要么给她爱情,要么让她彻底死心。她已无力维系这名为友谊、实为酷刑的关系。

开始也好,结束也罢,总好过此刻的心悬半空,日夜在希望与绝望的悬崖边煎熬。她这样固执地以为。

她枕着《平凡的世界》,望着窗外冥黑无边的夜色,意识在疲惫与心事的撕扯中渐渐模糊。

翌日,阳光穿透冬日稀薄的云层。她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那套《平凡的世界》,我看完了。想还给你,你……方便来拿吗?”

电话那头,喻行远的声音平稳依旧:“好。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她抱着那三本厚重的书,等在家门口。目光无处安放,便细数门前地面上的方砖,一、二、三、四,来回往复,仿佛这样就能禁锢住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数到第八百二十八块时,熟悉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喻行远的身影闯入视线,在冬日的阳光里停驻在她面前。自行车篮空着,等待承载。

纵然已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此刻依旧心乱如麻,几乎无法呼吸。她垂着眼睫,不敢看他的脸,只默默将怀中沉甸甸的书本,轻轻放进他的车篮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看完了?”他看着她放好书,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意。

“嗯,看完了。”她点点头,指尖冰凉。

“觉得怎么样?”他依旧含笑,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额发上,“好看吗?”

“好看。”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声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这书是你推荐给我的。你觉得……它哪里写得好?”她需要一个话题,一个安全的锚点。

喻行远露出思索的神情,语速平缓而认真:“小说很写实。读里面的故事,就像在看我们身边真实发生的生活。那些对农村、对县城生活的描写,让我总能想起潜城,想起乡下的样子。看完之后,我甚至怀疑,那些故事根本不是虚构的。”

一年的通信,让她熟知他的理性与务实,偏爱扎根大地的现实主义作品。而她,骨子里浸润着文艺少女的浪漫情怀,但她欣赏理性务实的人。此刻,她为自己这份隐秘的了解而泛起一丝微弱的、苦涩的甜意。她努力牵动嘴角:“你说得对,它的根基是现实。路遥是个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世界都脱胎于生活。不过……”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有没有觉得,晓霞这个人物的塑造,其实很浪漫?”

“浪漫?”喻行远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带着询问。

“你看晓霞,”封轻解释道,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评析的专注,“她几乎集所有美好的品质于一身:积极、勇敢、正直、善良、热情……书中描绘她的,全是耀眼的光辉。她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现实中的人,总有其阴影面。就连少平,也有他的自卑、沮丧、痛苦和绝望。但晓霞没有,路遥没有赋予她任何负面的东西。她更像是路遥精神理想的化身,一个纯粹的浪漫主义符号。她并不真正属于那个‘平凡的世界’,所以……”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忍,“路遥最后只能让她牺牲。我理解作者的安排,但……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结局确实让人遗憾。”喻行远点点头,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晓霞承载了路遥,或者说很多男性,对女性真善美的极致想象。即使是最现实的人,心底也藏着对美好的浪漫向往。不过,少平和晓霞,都是生活的强者,他们直面苦难的姿态,本身就很鼓舞人。看到晓霞牺牲那段,我心里也堵得难受,真希望她能活下来,和少平有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晓霞活下来,和少平就一定能幸福吗?

封轻不知道。她隐隐担忧:即使晓霞活着,横亘在她和少平之间的阶层鸿沟、地域距离,哪一样不是巨大的阻碍?爱情或许能冲破一切结合,但结合之后呢?现实的琐碎、观念的差异,会不会将那份炽热的情感消磨殆尽,最终让他们沦为平凡世界里一对普通怨偶?就像……她的父母那样。

倘若此刻提笔写篇读后感,封轻的笔调只能如此灰暗。她不喜欢自己的悲观,不想再深入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伸手翻开车篮里最上面那本书的封面,抽出了她写好的信。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将信递向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这封信里……我写了一篇文章。想不好标题……你,能帮我想一个吗?”

喻行远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信封和她低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郑重地伸出手,接了过去,点了点头:“好。”

门前这短短数语的交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去维持镇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只盼他快些离开,再停留一秒,她怕那失控的心跳会直接冲破胸膛。

好在喻行远向来敏锐,察觉到了她无声的逐客令。他并未多言,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便骑上自行车,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的人流。

封轻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回屋内,一口气冲上顶楼平台。寒风凛冽,她扶着冰凉的栏杆,看自行车渐行渐远。他的背影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外套被风鼓荡起来,像一张小小的帆,折射出银灰色的光芒。她看着那光芒在人流中起伏、闪烁,变浅变淡,终于不见。

潜城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灰蓝色的天幕,懒洋洋地笼着棉絮般东一团、西一团的白云。离得最近的那团云朵下,是纵横交错的晾衣竿,衣物翩飞起舞,如同招展的旗帜。

晾晒完衣物的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屋后的避风处,晒着太阳,手里纳着鞋底或是织着毛衣,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随风飘散……

小城的一切,都和昨日、和前日、和无数个过往的日子一样,没什么不同。

唯有她的心,像晾衣竿上的衣物,在料峭的寒风中无助地翻飞,没一刻能落到实处,只悬在深渊之上,等待着未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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