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赏美

江淮大学校门口,暮色四合。

厉骋脚步未停,只侧了侧脸,声音像掠过秋风的叶:“晚上我有事,就送你到这儿。下周日老时间,我送你去家教。”语气自然得仿佛这是约好的安排,说完,便径直走向男生宿舍,背影很快被渐浓的夜色吞没。

封轻站在原地,眉心拧起一个小小的结。晚风带着凉意钻进脖颈,一股无名火却在胸口闷闷地烧。这人全然不把她的拒绝当回事!自说自话,擅作主张,那股子理所当然的劲儿,简直像块油盐不进的顽石!世上竟有如此……厚颜且固执的存在?

心绪烦乱,她下意识想找杜晴薇。宿舍空着,图书馆、常去的自习室也都没有那熟悉的身影。这已非偶然——自从更衣室那次谈话后,杜晴薇便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沉入了她无法触及的深处。体操班名册上,她的名字也悄然消失。一种被无形壁垒隔开的憋闷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晚饭在食堂草草扒拉了几口,食不知味。文学史的课堂笔记摊在晚自习的桌上,那些曾让她心驰神往的文字,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思绪如同被秋风卷起的落叶,纷乱地打着旋儿。她挫败地合上书本,指尖触到书包夹层里那封硬硬的信笺。是行远寄来的。

展开信纸,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这边已冷得邪乎,风像刀子,刮得窗户呜呜叫。秋天才露了个头,冬天就急吼吼地来了。江淮怎样?秋意该正浓吧?”

目光下移,是他对她上次引用的卢梭话语的回应:

“人总在寻找打开枷锁的钥匙,可解开一副,又套上另一副。永恒的解脱是奢望,永恒的枷锁才是真相。这枷锁,有的自己锻造,有的由命运‘恩赐’,有的甚至来自无心的触碰。真想找到一把万能的金钥匙,能打开这已有的和将有的枷锁……”

金钥匙?封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三个字。

她抽出一张素白信纸,笔尖悬停,仿佛有千言万语亟待倾泻。最终落下:

“我也渴望金钥匙。可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该去哪里寻?我家的那些事,说出来就像散了一地的锈钉子,一脚下去,准扎得你鲜血淋漓。”

笔尖在“鲜血淋漓”处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这些“锈钉子”,是她心底最晦暗的角落,从未向任何人完整袒露。此刻却像卸下一点重负,又像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心门的一道缝隙——明知危险,却隐隐期待门缝那头的人,能懂得那门后的荒凉。

信纸很快被潦草的字迹填满,然而,又被更潦草的线条狠狠划去。她烦躁地揉成一团,投入几步外的废纸篓。

他……会愿意听吗?这些沉重的“锈钉子”,会不会也成为压向他肩头的负担?

算了。她用力合上笔帽,像是关上了那扇心门。

起身,走向宿舍楼外那排老旧的绿色IC卡电话亭。插卡,拨号,听筒里传来母亲平稳的声音:

“你爸的老朋友赵信,还记得吗?来家里吃过饭,叫你‘小轻儿’的赵叔叔。他现在生意做得大,在江城根基也深。最近正和你爸谈投资食品厂的事,有了这笔钱,厂子就能活过来了……”

悬了许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了一下,缓缓落回原处。连日笼罩的愁云,终于被这消息撕开了一道口子,泄下些许微光。挂断电话,冰凉的塑料听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她决定,今晚给自己放个假。

回到宿舍,一股浓郁的方便面混合着火腿肠的香气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罗云和萧蔓两颗脑袋几乎要凑进那个滋滋作响的电热杯里,杯口白气氤氲,两人压低的兴奋交谈也如同锅里翻滚的气泡。

“聊什么呢?这么香……呃,这么开心?”封轻凑过去,被香气勾起了点食欲。

萧蔓眼睛亮晶晶地朝她招手:“快来!重大新闻,咱们玉华姐姐——有情况!”

罗云在旁猛点头,娃娃脸点得像鸡啄米。

据“罗云探长”侦察,进入大二的胡玉华,每逢周末必神秘失踪,目的地直指邻近的农业大学,约会对象是一位“绝世美人”。

“美人?”封轻诧异,她才讽刺厉骋是同性恋,万万没想到室友是同道中人啊,忙问,“玉华姐姐……约会的是女生吗?”

罗云立刻送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封轻同学!你的思想能不能有点中文系的深度?”

罗探长最近在研读古典文学,此刻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学究气的傲娇,给封轻上了一课:“‘美人’古已有之,不分雌雄!屈原《楚辞》以‘美人’喻君王贤士,唐诗宋词里以‘美人’指代才俊更是比比皆是!农大那位,其美摄人心魄,已超越俗世‘帅’、‘俊’之藩篱,唯‘美人’二字,方能描摹其神韵之万一!”

哦。原来是个美得惊心动魄的男生。还好还好,到底是个男生。

封轻虚心受教,示意罗云继续。

罗云却卖起了关子。她“啪”地拔掉电热杯插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光靠嘴说,描不出那美人的万分之一风采。这样,实践出真知,走!本探长带你们现场——赏美去!”

“要得!”萧蔓立刻响应。

她拿叉子在电热杯里捞起面条卷了两卷,鼓起腮帮子呼呼吹了几下,囫囵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也不耽误起身。经过封轻身边时,含混不清地问:“一起?今晚咱们宿舍集体赏美?!”

封轻正好无事,加之好奇难耐,自然从善如流。

三个女孩踏着月色,浩浩荡荡“潜”入农业大学。当封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姑娘们此番行径,似乎、大概、可能……有点猥琐?疑似偷窥加听壁脚的时候,她们已经跟着罗云躲进一丛茂密的冬青灌木后,伸长了脖子,望向不远处那座被昏黄路灯笼罩的六角凉亭。

十一月的夜,寒气侵肌。亭中二人相对而坐,身影在朦胧光线下显得静谧而温柔。

一个是胡玉华,细眉温顺地低垂,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安静地搭在胸前。另一个,便是那传说中的“美人”。

路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影,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肤色在昏黄光线下近乎透明,身形清瘦,像深秋枝头那抹最艳也最脆弱的红枫,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无声无息地卷走。

封轻暗自嘀咕:质朴稳重的玉华姐姐,竟会倾心于这般……易碎的美?

亭中传来胡玉华轻柔的声音:“新找的那份工……还吃得消吗?”

“嗯,还好。”那“美人”的声音也如其人,带着点清泠的质感,“上周遇到老板赵信先生,他知道我是学园艺的,就调我去专门打理盆栽了,不用在后厨刷盘子了。”

赵信?封轻心头一跳。这名字……难道是母亲电话里提到的那位赵叔叔?

胡玉华的声音里带了欢喜:“那真好。”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软了些,“天越来越冷了,我给你……织件毛衣吧?想要什么样式的?”

“只要是你织的,”那清泠的声音里渗入暖意,“什么样式,我都喜欢。”

哎哟!这是要把人甜死的节奏!

玉华姐姐竟有织毛衣的隐藏技能!封轻的景仰之情瞬间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只是这“听壁脚”委实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她听了一耳朵蜂蜜,有点吃不消,然而,身畔的两位却还嫌不够甜。

罗云捏着嗓子,用气声发出感叹:“这张生遇见了崔莺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说什么打工毛衣的俗务?应该卿卿我我一番才对嘛!” 看来她的古典文学已经从《楚辞》进阶到了《西厢记》。

“你的思想太不纯洁了!”萧蔓义正辞严地悄声批评罗云,随即用更低、更兴奋的气音叹道,“应该来个法式热吻才对嘛!”

封轻“哈”地就笑出了声。

罗云手忙脚乱地去捂她的嘴,已经晚了。笑声太清脆,打破了夜的寂静。亭中二人倏然转头,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向灌木丛。胡玉华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你就不能小点声?”罗云哀怨,“你看,你把我们全都暴露了!全军覆没!”

“对……不起……”封轻扶着冰凉的冬青枝叶,笑得浑身发颤,几乎岔气,“这‘赏美’……太难了……我……发誓……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

胡玉华走近,看清灌木丛后三个缩成一团的脑袋,惊讶道:“咦?你们……怎么躲这儿?”她的目光落在笑出眼泪的封轻身上,“刚听见你声音,还以为是幻听呢。”

封轻还在努力平复笑意,说不出完整句子。罗云眼珠滴溜溜转,搜肠刮肚想借口。

唯有萧蔓,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仿佛她们只是在月下散步:“听说农大的夜景不错,我们来赏景,”她特意加重了“赏景”两字,眼神瞟向亭子方向,“顺便……鉴赏一下传说中的‘美人’。嗯,鉴赏完毕,收获颇丰,正准备打道回府。你家那位还在亭子里等着呢,快去吧,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别忘了门禁之前回来哦。”她促狭地眨眨眼。

胡玉华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扭捏地绞着辫梢:“天……天不早了。你们等等我,我跟他说一声,一起回去。”

回程的路,被四个女孩的脚步声和低语填满。你一言我一语,胡玉华和刘枫的故事渐渐清晰:同是贫瘠山乡走出的孩子,大一在酒店打工相识。因刘枫男生女相常遭轻薄戏谑,胡玉华看不过眼,屡屡回护。一来二去,情愫暗生。直到这学期,才小心翼翼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女孩们听着,时而唏嘘,时而轻笑。

罗云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唉,我好惨啊……长这么大,还没人正儿八经跟我表白过呢……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惨绝人寰!”

“不知道才好呢!”封轻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梦呓。那些关于厉骋的烦扰,关于行远的纠结,像藤蔓缠绕心头,剪不断理还乱。若能像罗云这般懵懂混沌,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是啊,不知道更好。”萧蔓接话,语气却陡然沉了下去。她想起自己的男友,更想起父母斩钉截铁的反对,眉宇间笼上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胡玉华也抬起头,望着天边那弯清冷的弦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刘枫的家境,他那单薄身躯所承载的沉重未来,自己口袋里同样羞涩的窘迫……这份刚刚萌芽的情意,能否经得住现实的风霜?她不敢深想。

四个女孩,四种心事。深秋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衣襟,街道一时陷入了沉默。月光清冷地洒落,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城市像一条寂寞蜿蜒的河,偶尔有夜归的车辆驶过,带起一阵短暂的喧嚣浪花,随即又归于沉寂。路旁高大的悬铃木只剩下疏朗的枝桠,路灯的光晕穿过,在铺满枯叶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细碎而清晰的“沙沙”声,每一步都踩在季节的叹息上。

这沉默蔓延了片刻,萧蔓猛地停下脚步,寝室长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个人愁绪。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像是给自己打气,手臂用力一挥,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夸张的昂扬:“喂喂喂!都打起精神来!姐妹们,六级考试就在眼前了!把你们思春的热情,统统转移到背单词上去!思春催人老,思慕六级——才是王道!”

“噗嗤——” 凝滞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言戳破,笑声瞬间炸开。

“萧蔓!你这个假正经!”罗云第一个笑骂着扑上去,目标直指萧蔓的痒痒肉。

萧蔓早有防备,修长的身形如羚羊般敏捷地向前窜去。罗云娇小的身影紧随其后,蹦跳着追赶。两人银铃般的笑声撞碎了夜的寂静,在空旷的街道上跳跃、回荡。

封轻和胡玉华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烦恼,似乎被这笑声冲淡了些许。两人自然而然地挽起手臂,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那两个追逐打闹的身影。

月光如水,流淌在四个年轻女孩的身上。青春的路途上,谁不曾被这样那样的忧愁缠绕?她们在各自的迷惘里跌跌撞撞,却又总能在同伴的笑语喧哗中,汲取到前行的微光与暖意。

这或许就是青春独特的滋味吧——那丝丝缕缕的酸楚里,总固执地掺着让人心头发软的清甜,足以在多年以后的回望中,酿成岁月深处一坛芬芳的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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