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夏天,蝉鸣声在叶泽中学校园里织成一张巨大的、带着暑气的网。
对于高三文科班的学生而言,空气中除了惯常的紧张,还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刚刚结束的会考,像一道分水岭,将物理和化学这两座横亘在高考征途上的“大山”,彻底抛在了身后。
从今往后,他们的战场将浓缩为五门:语文、数学、英语、历史、政治。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特有的、略显疲惫的活力。
封轻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香樟树叶子绿得发亮。她整理着刚发下来的会考成绩单,物理和化学的“合格”印章鲜红醒目。这便够了,她不是行远那样的全才。
行远……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挺拔的身影。他的成绩单,毫无疑问是全优,物理和化学也不例外。那是属于理科尖子的领域,他却能在文科班同样拔尖。
班主任严恒老师走上讲台,手里拿着几份成绩单,目光精准地落在行远身上。“同学们,会考成绩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班整体表现优异!尤其是行远同学,再次取得了全优的好成绩!”
掌声响起,带着由衷的钦佩。行远微微欠身,脸上是惯常的平静,并无骄矜。
“行远,来,给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学习经验,特别是如何高效复习,科学安排时间的。”老严热情地招呼。
行远在掌声中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他站定,目光扫过台下熟悉的面孔,在封轻的方向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几秒,随即移开。
“谢谢老师和同学们。”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关于复习计划,我觉得核心是‘目标分解’和‘规律执行’。”
封轻托着腮,专注地看着讲台上的他。他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首先,我会明确高考前剩余的时间和需要复习的总量,包括五门功课的所有知识点、题型、背诵内容。”他的粉笔在黑板上落下清晰的字迹。
“然后,把这些总量按照科目、模块、难易程度,拆解到具体的每一天、每一个时间段。比如,早上记忆力好,我会安排背诵历史年表、政治原理;下午精力集中,主攻数学解题思路;晚上则用来整理错题、阅读英语文章。”
他的讲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步骤都像他本人一样,透着一种笃定和可操作性。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节奏稳定,如同他描述的复习计划。
“其次,是执行。计划写在纸上很容易,难的是日复一日地坚持。”行远转过身,面对大家,眼神认真。
“我会尽量排除干扰,确保在计划的时间段内,心无旁骛地完成既定任务。哪怕当天状态不佳,也会尽力完成最低限度的内容,不轻易打乱整体节奏。完成一项,就在计划表上打一个勾,这种小小的成就感也能提供动力。”
他分享得很细致,甚至提到了如何利用课间碎片时间记忆单词,如何建立错题本并定期回顾。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煽情鸡汤,只有实实在在的方法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封轻在台下静静听着,心底泛起一阵涟漪。他认真分享的样子,专注而自信,眉宇间透着一种掌控感的光芒,确实……很有魅力。
她看着他清晰列在黑板上的步骤,那严谨的逻辑、那份按部就班的踏实,让她由衷地欣赏,也隐隐感到一丝羡慕。这是她性格里缺失的部分——她思维跳跃发散,感性多于理性,常常被情绪左右,计划也常半途而废。
一个念头,带着少女隐秘的憧憬,悄然浮现在心底:他具备的这些特质——计划细致严谨,执行切实有效,真是非常优秀啊……嗯,是我自己欠缺的。真希望……将来我的Mr. Right,也能拥有这样的特质,希望他能帮助我,在这个方面成长……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微微发热,目光下意识地从行远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纸页的边缘。讲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沉稳有力,却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带着一种遥远而令人心安的韵律。
行远分享完毕,在掌声中走下讲台。他回到座位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封轻的方向,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微红的脸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几天后,语文课。
空气中依旧带着夏末的燥热,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嗡嗡的轻响。
“今天,我们学习曹禺先生的经典话剧——《雷雨》。”语文老师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抑扬顿挫,“这部作品深刻揭示了封建大家庭的罪恶和人性在压抑下的扭曲。其中,周朴园和鲁侍萍三十年后的重逢,是戏剧冲突爆发的关键点,情感张力极强。”
王老师翻着课本:“下面,我们请两位同学来朗读一下第二幕中周朴园和鲁侍萍相认的这段经典对白。嗯……”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行远,你来读周朴园。封轻,你来读鲁侍萍。大家注意体会人物的内心世界!”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都有些意外,但都很快站起身。教室里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清晰的影子。
行远拿起课本,站定,仿佛瞬间沉入了角色。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上了一种属于中年男子的低沉、威严,以及那威严之下极力压抑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那是属于周朴园的声音: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一句冰冷的质问,瞬间将空气冻结。封轻的心也跟着一紧。她听着行远的声音,他不再是那个分享学习计划的沉稳少年,他变成了那个虚伪、冷酷、心怀鬼胎的周老爷。这瞬间的代入感让她微微失神。
她低下头,看着课本上鲁侍萍饱含血泪的台词,一种深切的悲愤感涌上心头。她再抬起头时,眼中已蕴满了属于鲁侍萍的悲怆与压抑多年的控诉,声音带着颤抖的哽咽,却又有着被命运磨砺后的倔强:
“不是我要来的。”
短短五个字,道尽了多少无奈与心酸。封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行远听着她含泪却倔强的声音,体会周朴园复杂难辨的心思——有审视,有惊疑,还有一丝被这悲怆触动的心虚。
两人在讲台上,隔着无形的、属于周家和鲁家的巨大鸿沟,开始了那段撕心裂肺的对话。
行远(周朴园):“谁指使你来的?”
封轻(鲁侍萍):“(悲愤地)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行远(周朴园):“(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封轻(鲁侍萍):“(愤怒地)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封轻完全沉浸在鲁侍萍的痛苦与愤怒中,声音里的悲愤越来越强烈,仿佛要将自己生活中那些无处宣泄的委屈也一并倾泻出来。而行远饰演的周朴园,那份伪装的镇定在鲁侍萍的控诉下渐渐瓦解,语气中透出越来越明显的慌乱和试图掩饰的冷酷。
他们不再是行远和封轻,他们就是那对被命运捉弄、彼此憎恨又纠缠不清的旧情人。
朗读结束了。教室里一片寂静,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情感风暴的余波里。几秒钟后,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封轻抬眼,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行远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周朴园的冷酷和虚伪,而是属于行远本人的、一种深切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疼惜的复杂情绪。他仿佛透过鲁侍萍的台词,看到了封轻深藏在心底的伤痕。
这短暂的目光交汇,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角色的外壳,连接了两个真实的灵魂。封轻的心猛地一颤,她低头坐下,心还在砰砰直跳。那目光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行远也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坐回座位,只是握着课本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喧闹起来。封轻收拾着书本,眼角的余光瞥见行远正被几个同学围着讨论问题。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影,再次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难以解读的深意。他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像是在为刚才的精彩配合致意,又像是……一种无言的懂得。
封轻的心湖被这颗小小的石子再次激起涟漪。她慌忙低下头,胡乱地把书本塞进桌肚。那个关于“Mr. Right”的念头,伴随着刚才那短暂而深刻的目光交汇,以及此刻他平静的注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带着一种微甜的悸动和一丝慌乱,烙印在这个夏末的黄昏里。
物理和化学的课本可以尘封了,但有些东西,比如台上那个严谨少年清晰的身影,比如那穿越戏剧与现实的一瞥,却才刚刚开始,在她青春的画卷上,勾勒出朦胧而深刻的轮廓。
《雷雨》朗读带来的微妙震动,在高三紧张而枯燥的日常中,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渐渐平复,但那沉入水底的触动,却悄然留在了封轻和行远的心底。
日子翻到了周四。
叶泽中学沿袭多年的传统——周四晚自习前半小时,是雷打不动的“班级歌会”。由文娱委员领唱,大家齐声高歌,既是放松,也是凝聚。
这天傍晚,夕阳的金辉慵懒地漫进教室。文娱委员站在讲台前,起了个头《我的未来不是梦》,歌声像点燃了年轻的心事,气氛渐渐温热起来。
一九九四年,校园里正流行着民谣。不知谁喊了一声“来首《同桌的你》”,文娱委员笑了笑,顺从地哼起那熟悉的调子,老狼的歌词像被风送来,轻轻落在每个人的课桌上。
几首或励志或抒情的歌过后,角落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起哄:“封轻!来一个!”
那声音像点燃了引线,顿时炸开一片应和:
“对啊,封轻!《雷雨》读得那么好,嗓子肯定不差!”
“来一首!来一首!”
“封轻!封轻!”
起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封轻坐在人群边缘,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焦点中心。她下意识地看向行远的方向。他安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手里还拿着一本历史书,似乎并未参与起哄,但目光也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落在她身上。
封轻心里飞快地转了个念头:为什么大家不起哄行远?哦,是了。他那副永远冷静自持、一丝不苟的优等生模样,大概让大家觉得起哄他是一种冒犯?或者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配合这种“胡闹”?
压力像无形的网罩下来。封轻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
“谢谢大家,”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唱歌……我真的不太擅长,五音不全,怕吓着大家。”
底下传来善意的笑声和“没关系”的鼓励。
封轻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不过,我可以给大家讲个笑话,算是……将功补过?”她巧妙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好!” “讲笑话也行!” 气氛更轻松了。
封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那个她偶然在《故事会》里读来的、关于“吉利”的笑话:
“从前有个人,名字叫吉利。可偏偏呢,他说话特别不吉利,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家办喜事,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都不敢请他,怕他一张嘴就坏了喜气。”
“这天,他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添了个大胖小子,要办满月酒。朋友思前想后,还是没敢给吉利发请帖。吉利知道了,不乐意了,直接找上门去:‘哎!咱俩这么好的交情,你儿子满月都不请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朋友一脸为难:‘吉利啊,不是不请你,实在是……你这张嘴……’”
“吉利一听,立刻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这次我绝对管住嘴!到了你家,我就光吃饭,一个字都不说!保证不给你添堵!’朋友看他信誓旦旦,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答应了。”
“满月酒那天,吉利果然很守信用。从进门到开席,再到酒足饭饱,愣是一个字没吭,全程就是点头、微笑、埋头苦吃。朋友看他这样,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觉得这次总算没事了。”
“宴会结束,宾客们纷纷告辞。吉利也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准备走了。他走到朋友面前,非常诚恳地握住朋友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老兄,你看,我今天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啊!’朋友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多谢!’”
“吉利接着又说:‘那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这宝贝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幸夭折了……你可千万、千万别赖是我今天没说话给咒的啊!’”
笑话讲完,封轻故意停顿了一下。教室里先是死寂了一秒,仿佛没反应过来,随即——
“噗哈哈哈!!!”
“哎哟笑死我了!肚子疼!”
“吉利!太损了!哈哈哈!”
“最后这句绝了!憋了一晚上就为了这句!”
爆笑声瞬间掀翻了屋顶。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跺脚,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讲台上的文娱委员都捂着肚子笑弯了腰。整个教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声渐渐平息,晚自习的预备铃也适时响起。大家意犹未尽地拿出书本作业,准备进入学习状态。封轻也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还带着刚才讲笑话残留的红晕和笑意。
又过了几天,行远踏着晚自习的铃声进教室,从她座位旁经过。他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身,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封轻听清,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毫不掩饰的笑意和……亲近?
“封轻,”他叫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甚至带着点促狭,“真没想到啊。”
封轻疑惑地抬头看他:“嗯?”
行远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熟稔:“你看着文静,原来……竟这样调皮。那个‘吉利’的故事,”他忍不住又轻笑了一声,“害得我……笑得肚子疼了好几天,一想起来就忍不住。”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去自己座位了。
封轻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感觉脸颊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行远那句带着笑意的“肚子疼了好几天”和他的表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全班的哄笑要深远得多。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少年,不仅看穿了她表面的文静,更触碰到了她内里那份不为人知的、小小的叛逆和调皮。而更让她心绪翻涌的是,她也因此,意外地窥见了行远那完美优等生外壳下,隐藏的一丝真实、鲜活,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调皮”。
这短暂的交汇,如同在那个关于“吉利”的荒诞笑声背后,悄然点亮了一盏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心照不宣的小灯。晚自习的灯光亮起,照亮了摊开的书本,也照亮了少女心底那片刚刚被发现的、朦胧而隐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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