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捷报

正如裴凛预测的那样,华昌勇确实将突厥人逼急了。

驻守灵武的是一个两万人的守备军,因着边关寒苦又武器破旧,突厥人发动奇袭倒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城。但一路南下抵达萧关后,却被华昌勇的五千宁夏卫托了足足六日,损耗了将近三千人也没能破开萧关的大门。

这让率兵而来的三王子阿史那木桉烦躁不已。

“两万人的守备军你们三天就打下来了!一个五千人的小小宁夏卫你们攻不破?废物!都是一群废物!”阿史那木桉摔碎了手中的琉璃杯,碎片飞溅,划破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哥舒简脸颊。

“上投石车!”

有一官员面露犹豫:“三殿下,太子言明,攻城车要等到……”

阿史那木桉一脚踢飞对方:“现在我才是将军!阿史那兴都算哪根葱!”

被踢飞的官员连滚带爬的回到营帐中间:“是是是,属下这就去!”

“滚!都给我滚!”阿史那木桉咆哮道。

哥舒简行过礼,站起身离开了营帐。

一直跟着他的副将在两人远离营帐后,愤愤不平道:“王子,您为何要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我哥舒部如今兵强马壮,未必不能夺得可汗之位,他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屁都不懂,只会瞎嚷嚷,我们何故要在他面前如此卑躬屈膝?”

哥舒简来拴马的地方,摸了摸马儿的头,喂了它一块蜜糖,神色不变道:“不过是个有野心没本事的人,何故与他一般计较?反倒会让可汗起疑心。可汗属意的继承人是阿史那兴都,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他解开马缰,翻身上马:“如今这关破了与不破其实对部落都没有益处,不如看他们互相撕咬,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回去嘱咐叶护他们,做做样子便是,不必真刀真枪的猛冲。”

见哥舒简面对的方向不是营地所在方位,副将赶忙问道:“王子去哪儿?”

“去看看安和。”

说罢,他一夹马肚,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副将站在原地嘟囔道:“一个大梁的公主有什么好看的。不对,她现在连公主的身份都没了,一个奴隶而已。”

他摇摇头,趁着微微泛橘的夜色骑马离开。

入夜的第二个时辰,北极星冉冉升起。

驻守在萧关的宁夏卫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

派出去的求援队渺无音讯,只有于鸣沙修筑栈道的平威军有所回应,但庆阳府离萧关尚且有些距离,远不如近属几个守备营来得快。

可为何平威军有了消息,其他的守备营却半点音讯都没有?

华昌勇不敢深想。

他不怕孤立无援,却怕被自己誓死守卫的王朝抛弃。

现在,连城中的百姓都拿起了钢刀,老弱妇孺全民皆兵,要是援军再赶不到,他们交代在这里不要紧,但若是让这群突厥人破了萧关,南下一路平坦之势,北境十六州至少要沦陷三成。

华昌勇站在城墙上,望着四处弥漫的黑烟,漫天飞舞的飞灰,心中一片怆然。

冲锋的号角声忽然停了,喊杀声也逐渐消失不见。

城墙下是熊熊烈火与暗红的尸骨,远方没有熟悉的银灰色,而是传来了巨大的木质机械声。

华昌勇脸色一变,身侧的副将也是一脸的骇然。

“他们竟能让投石车过了汇通河!”

华昌勇握着长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怪不得要劫了漕船,扬州来的漕船是全大梁最大的,往年从来不曾过汇通河,但今年新帝登基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手冲着城墙上的弟兄们喊道:“弃关……让所有人护送萧关内的百姓从南淮门跑!快!弃关!弃关——”

喊道最后,华昌勇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他在喉头尝到一股血腥味,心不断的往下沉。

他可能等不到了……

城墙上的兵将迅速沿着内楼梯跑下长城,关内五里外世代为大梁开荒的百姓面色仓皇,在宁夏卫的指挥下从南淮门离开。

轰隆隆的砸墙声震天撼地,南淮门外短兵相接。

鲜血于寒风中飞溅,皮肉脱离白骨。

“留下斥候营,其他人全都走。”华昌勇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

斥候营是个特殊的存在,内里的人都是有兄弟在家未曾参军的。

他们或许怕死,却不畏惧赴死。

“将军!”

“快走!没必要在这里无谓牺牲!顺着鸣沙河道去迎平威军,无比让他们将这群突厥狗拦在鸣沙以北!”

华昌勇站在麻袋和尸体堆成的‘城墙’上,望着严阵以待的斥候营弟兄,大吼一声:“传军令,身后便是你我亲属之居所,三千万西北百姓之生死皆寄于尔等之身!谁敢退后一步,杀无赦!”

城门被撞开,三百名斥候营的兄弟已经能看到被雪光照亮的马刀。

纷乱的马蹄声合着突厥人兴奋的呼喊声,穿越破损的萧关大门而来。

骑于马上的兵将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拉满弓弦的卫兵手都在颤抖,他们没人不怕死,但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为守卫国土而存在。

只要能拖慢突厥人的脚步,哪怕一息,一刻钟,就能有更多的百姓能活着离开。

随着那片暗红色的洪流逐渐逼近,华昌勇提起手中长枪,一夹马肚,率先冲了上了去……

一息……

一字……

一刻漏……

原本如雪片般的箭矢现今只剩下零星几根。

一名弓马兵被敌人砍断了手臂,他只能用不惯用的左手抬着钢刀,在突厥人的马蹄踏在他身上的那一刻,猛得刺穿马腹。

吃痛的马儿将背上的人掀翻在地,那突厥人还没爬起来,就被他的对手砍断了头颅。

与此同时,那名弓马兵也被后来的突厥人刺穿了胸膛。

鲜血染红了穿胸而过的刀刃,他的口中涌出簌簌鲜血,眼中蓄着泪,嘴角却是翘着的。

可惜了……

他想。

爹娘等不到他回来了,好在还有弟弟在,新皇登基开恩科,希望他这回能得中进士,别像他一样……

见他迟迟没有倒下去,那名突厥人又抽出刀刃割开了他的喉咙。

他跌落在被他杀死的敌人身上,被紧随其后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一个又一个,一摞又一摞。

突厥人的弓马兵在无情的收割着生命,但直到最后的十几个人,即便伤痕累累,纵使双眼模糊,也没有一个人选择跪下求生。

他们拥有坚挺的脊梁,不屈的灵魂。

他们拥有属于军人的骄傲与顽强!

华昌勇的双臂上皆是刀伤,他的手已经提不起长枪,只能用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双手并用抱紧着长枪横扫四周,令团团围住他的突厥人无从下手。

“王子说了要活的!以报二殿下之大仇!”

因着这条军令,数十个突厥兵只能围着他,耗着他,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大地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

一名正在搜刮值钱物件的突厥人,从残破的木窗好奇的探出头,望了一眼南边。

却见一群身着银铠的轻骑兵整齐划一的奔腾而来。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包裹得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的重甲具骑。

轻骑兵的刀极快,只一字之间,便收割了数千名突厥兵的生命。

无数箭矢如同漫天飞羽般从后排激射而出,为前面的轻骑兵扫清障碍。

重骑的陌刀所到之处,皆是血花四溅。

那名突厥人抖着腿,哆嗦了好半天才声嘶力竭的叫喊出声:“狼川铁骑!是狼川铁骑!”

喊声到了最后,被一枚激射而来的箭矢打断,只剩下嗬嗬的哀鸣。

而箭矢的主人下半张脸上覆着银色麒麟面具,只余一双桃花眼露着,眸底是幽森寒意。

突厥人的这道哀鸣,对宁夏卫来说如同黑暗至极中乍然出现的一道亮光,但对于突厥人来说无疑是黑暗降临的预兆。

残垣断壁的屋舍外,尸横遍野的灰石街道上,数千匹战马汇聚成了势如破竹的滔滔洪流,令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突厥人慌忙躲避。

“跑什么!不许跑!我们还有一万步兵在城门外!”突厥人的将军怒吼着,拉住一个裹挟着金银珠宝惊慌逃跑的士兵,将人摔在眼前的地面上。

然而他的愤怒并不能感染所有人,西突厥人始终记得三年前在贺兰山的那一日。

一位年轻将军,率领五百铁骑夜袭八千人的突厥大营,斩杀了他们的二殿下,将他的头颅高高悬挂在了灵武城北的城门外。

八千突厥兵,在那浓黑的夜里,只苟活了一半。

没有人看清那名年轻将军的模样,只记得他带着一副银白色的麒麟面具,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

有人猜测过他会是谁。

是平威王世子裴凛,还是夏绥守备将军程凤朝。

甚至有少数人猜测过,会不会是在大梁和西突厥之间摇摆的哥舒部,即便东突厥已经灭亡,但他们的王子哥舒简也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将军。

但没有答案。

无人知道这支突如其来的骑兵到底归属于大梁的哪一方势力。

不过因着裴凛常年混迹于勾栏瓦肆的纨绔名声,至于哥舒简,一位丧家之犬,定然是没有心气做出这番奇袭的。

倒是有更多的突厥人觉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应该是程凤朝。

毕竟程凤朝手段诡秘,多年前让女子披头散发举着火把跟在军队后面,如同复仇女神一般,吓得完颜鄂的士兵不敢动弹,只能任由他屠杀的事人尽皆知。

在他们的眼里。

这样一位有手腕,有权利,本身又文武双全,还背靠程氏的将军,才最有可能养出狼川铁骑这样的威武之师。

庆阳方府。

方哲康似笑非笑的听着来人的禀报,挑了挑眉道:“补全银钱就不追求以往的事?呵,当我是徐鹤渊那种傻子?信她的鬼话?”

和元郡发生的事方哲康有所听闻,还好他反应的足够快,平日里做事也谨慎,否则一个徐鹤渊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他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桌子:“看来她觉得一块玉的威胁还不够,既如此,那再给她加点分量。”

他记得城外有个梦溪楼,最近好似跟晏清姝走得颇为亲近,路子勋的木料也是源源不断的送往了那里,可惜周围都是些练家子,就连他手底下的那批杀手都靠近不得,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左思右想后,他摆了摆手,召来一名哑奴,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那人便一言不发的沿着砖缝径直走出了院子,一路朝府外而去。

余下不到二十人的斥候营,在援兵抵达的这一刻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他们要杀光所有突厥人,杀光这些残害了他们的兄弟家人,冒犯了祖国领土的外邦人!

面带银色面具的裴凛划开突厥人的脖颈,黑色的大氅在冷风中翻飞,露出猩红的内里。

他的长刀直至前方:“践踏大梁国土者,杀——”

“杀——”

浑厚的怒吼声在这一刻达成了共鸣,它们盘旋在整个萧关内外,响彻万里长城盘卧着的山谷。

突厥人不敢恋战,率领的将军见大势已去,不甘心的下令撤退。

一位浑身染血的斥候兴奋的喊道:“将军,追吧!”

但裴凛却摇了摇头,将马刀归鞘:“关外有数万突厥人,追出去无异于送死。离开这里,在南淮门外十五里的萧城驻扎,等大军抵达。”

“是!”

狼川铁骑重新整队,一半人带着宁夏卫斥候营仅剩的几根独苗离开了萧关,一半人打扫战场以防瘟疫滋生。

华昌勇面色发白的趴伏在马背上,卢化安怕他掉下来,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从几名死去的突厥人身上扯下来几件衣衫,撕扯成了一条条布条,然后拧在一起,将华昌勇捆在了马背上,并为他简单包扎了伤口。

卢化安拎着一件染了点血,但还算干净的皮袄,不忿道:“他.娘.的……突厥蛮子穿这么好,都是连毛带皮的袄子,弟兄们!都给他们扒了!咱们也缓缓新衣衫!”

“是!”

裴凛看向华昌勇,微敛着眉峰:“抱歉,来晚了。”

华昌勇现在摇头都困难,只能白着唇,小声道:“不,只要能守住就不晚。”

裴凛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但一双桃花眼却印着明晰的月光。

“辛苦了。”他道。

华昌勇:“职责所在。”

萧关的夜晚终于寂静了下来,南下的山谷里,只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在回荡。

裴凛望着天边明月,心道:师傅,我终于踏出这一步,您往日的祈愿,定能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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