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
当最后一缕天光透过高窗消失,月光石清冷的光辉再次充盈药庐。
我站在那根铁桦木棍前,浑身汗如雨下,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左臂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右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右手的五指,除了拇指,其余四指的指甲都已翻裂出血,指尖血肉模糊,被厚厚的黑色药膏包裹着,依旧传来钻心的痛。
但我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掌心的同心环散发着稳定的温热,那丝暖流已如臂使指。
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
“破甲!锥锋!”
右手食指,如同离弦的毒箭,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狠绝,狠狠刺向木棍!
没有声音!
指尖在触及木棍表面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钝器刺入朽木的轻响。
指尖传来清晰的穿透感。
坚硬的铁桦木棍,在食指落点处,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洞穿!
一个指头粗细、深达寸许的圆洞,赫然出现在棍身之上!
洞口边缘的木纤维被整齐地切断、压碎!
棍身……依旧纹丝不动!棍底的石锁……稳如泰山!
成功了!真正的力透一点!凝而不散!
狂喜和脱力感同时袭来!
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右臂剧烈地颤抖着,食指指尖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新结的痂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包裹的棉布,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
“嗒…嗒…”
血滴声在死寂的药庐里格外清晰。
我死死盯着那个新鲜的孔洞,急促地喘息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
角落里的青鸾,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木棍前,伸出两根手指,探入那个新鲜的孔洞中,轻轻捻了捻边缘的木屑。
她抬起眼,目光里,是一种认可。
“分筋手第一重,指透木心。”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平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你过关了。”
过关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剧痛、疲惫、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青鸾!”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突然刺破药庐的沉静。
厚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一个穿着桃红色锦缎袄裙、梳着双丫髻、插着明晃晃金簪的丫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她一手叉腰,一手捏着条香喷喷的丝帕,眉毛高高挑起,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鄙夷。
正是苏婉清的贴身大丫鬟,碧桃!
“哟!大小姐还在这儿‘练功’呢?”碧桃捏着鼻子,夸张地挥了挥手帕,仿佛驱赶什么臭味,“这都什么时辰了?明日府上宴客,太子妃娘娘心善,想着大小姐‘病’了这么久,怕是没有像样的衣衫首饰见人,特意打发奴婢给您送些‘体面’的行头来!免得丢了国公府和东宫的脸面!”
她话音未落,身后两个粗使婆子便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樟木箱子走了进来,“哐当”一声重重放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碧桃走上前,用脚尖踢了踢箱子,脸上露出恶毒的讥笑:“喏,都在里头了!太子妃娘娘特意赏的!都是她当年在府里时……压箱底的好料子!虽说是旧了些,可也比您身上这破烂强百倍!大小姐您可赶紧拾掇拾掇,明日宴上,还得指望您给太子妃娘娘‘长脸’呢!”
她特意加重了“压箱底”和“长脸”几个字,其中的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空气瞬间凝固。
阿吉吓得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药柜缝隙里。
青鸾依旧闭目盘坐,仿佛置身事外,但按在膝上的手指,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我缓缓转过身,眼神如刀,一寸寸刮过碧桃那张写满刻薄和得意的脸,平静地开口:“碧桃。”
碧桃被我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强撑着气势,梗着脖子:“干……干嘛?大小姐还不赶紧谢恩?这可是太子妃娘娘的恩典!”
“恩典?”我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右手缓缓抬起,同心环温润地贴在掌心,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流瞬间被引动,缠绕向那血肉模糊的食指指尖。
剧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凝聚的力量感。
我的动作很慢,一步一步,走向碧桃。
脚步有些虚浮,左臂的灼痛让我微微蹙眉,但背脊挺得笔直。
碧桃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恐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你想干什么?我可是太子妃娘娘的人!”
“替我……”我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声音压得很低,“谢过太子妃娘娘的……‘恩典’。”
话音落下的瞬间,右手食指快准狠地带着一股蓄谋已久的穿透力,猛地戳向碧桃的右肩肩井穴。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惨叫。
碧桃脸上的惊恐和刻薄瞬间凝固!
她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右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一股锐利的麻痹感瞬间传遍整条手臂!
她甚至没感觉到剧痛,只觉得半边身体不属于自己了!
“啊!”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叫!
身体失去平衡,如同一个被抽掉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噗通!”她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右臂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软软地摊在身侧,完全无法动弹,只有左臂还能微微抽搐。
那两个抬箱子的粗使婆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就往外跑去!
我缓缓收回右手食指。
指尖的剧痛再次袭来,混合着一种力量宣泄后的虚脱感。
但胸腔里翻涌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扭曲快意!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碧桃:“告诉苏婉清。”
“她的‘恩典’,我收下了。”
“明日的‘体面’……”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我会亲自去取。”
国公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洞开。
门内,依旧是铺天盖地的素白。
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悲戚,却显得格外刺眼和虚伪。
“请吧,夫人。”身后传来青鸾的声音。
她还是那身装扮,怀抱长剑,面无表情,落后我半步。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那些窥探、惊疑、甚至是恐惧的目光。
我抬步,踏入门槛。
穿过前院,灵堂依旧设在偏厅。
薄棺停在正中,香案上白烛摇曳。
几个披麻戴孝的婆子丫鬟跪在棺前哭嚎着,眼泪却不见几滴。
而在灵堂右侧,临时辟出的花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花厅内撤去了大部分白幡,换上了素雅的青纱帷幔。
几张紫檀木圆桌摆放着,上面已陈设了精致的瓜果点心和茶具。
七八位身着素色锦缎,却难掩华贵的夫人小姐们,正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
她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和同情,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灵堂的方向,又飞快地收回。
林氏和苏婉清,如同两朵精心雕琢的白莲花,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花厅正中的主位上。
林氏一身深青色素缎,脸上敷着薄粉,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青影,捏着帕子,正对旁边一位圆脸富态的夫人低声诉说着什么,声音哽咽,情真意切。
而苏婉清,则是今日绝对的焦点。
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宫装,头上簪着一支素银点翠的步摇,几朵小巧的白色绒花点缀在乌发间,更衬得她小脸素净,楚楚可怜。
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方素帕,不时轻轻按一按毫无泪痕的眼角,肩膀微微耸动,发出细碎而压抑的啜泣声。
那姿态,那风韵,将一个痛失乳母,强忍悲痛却依旧保持太子妃仪态的贵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唉,太子妃娘娘真是至纯至孝,张妈妈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谁说不是呢,瞧这哭的,我这心都跟着揪起来了……”
“国公夫人也是,白发人送……唉,节哀啊……”
“就是可惜了张妈妈,听说……死得不明不白?真是造孽啊……”
贵妇们的窃窃私语,如同苍蝇的嗡鸣,尽数钻入我的耳中。
同情是假,打探是真。
她们在等。
等那个被“请”来的,据说已经疯癫或是重伤的前太子妃人选,如今的“国公府弃女”苏云卿。
等着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大戏。
我站在花厅入口的光影交界处,与这满室的锦绣素雅格格不入。
左臂被柔软的细棉布固定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脸色依旧苍白,额角还带着未干的冷汗,眼底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
整个人看起来虚弱、狼狈,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残过、勉强支撑的残花。
“哟!大小姐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低呼了一声。
花厅内所有的低语、啜泣、叹息,瞬间收住。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惊愕、好奇、鄙夷、幸灾乐祸……
林氏按着“眼角”的手顿住了,脸上随即浮上一层难以掩饰的惊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她显然没料到,我竟真敢来!
而且……竟还能站着走进来!
苏婉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那张精心描画、素白憔悴的小脸上,在看清我身影的刹那差点身形不稳。
惊愕!难以置信!
她捏着素帕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此刻瞳孔紧缩如针尖,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你怎么还没死透”的疯狂质问!
我迎着那无数道形形色色的目光,一步步走进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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