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幻梦

马车上,云夙雪和上官宴面对面地坐着,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上官宴同乘一车,上官宴依旧冰冷,或者说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是这样,如一片结霜的秋叶,冷又绚丽。

他上车望了她几眼后,就合上了眼,两手放在腿上,坐姿肃然,身体随着马车微微摇晃,也不知是沉思还是浅睡。

云夙雪没在意他,只是还在想着容屿说的事情,南楚兮到底还活着吗?她失去了身体,那无所依托的灵魂会怎么样?这么一想,她竟有几分自责。

这时,上官宴睁开凤目,他微眯着眼,像在打探她的心思。云夙雪的情绪依旧沉浸在南楚兮的经历中,半天才回过神,上官宴一直注视着她,他的目光锐利而又沉溺。

她努力弯了弯唇,向他表达出几分好意。

马车不一会就到了惩戒院,她起身,猫着腰,行了个局促的礼节准备下车。

“等等。”他忽地唤住她。

她迟疑地回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只见上官宴缓缓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她虽然不懂玉,但这块玉色泽深沉,是一块好玉,他毫无表情地说:“一块石头而已,不高兴么?”

说话时,就将他那块玉递给她。

云夙雪:“……”

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猫着腰的姿势又很别扭,但被他冰冷的眼神一触,她就乖乖伸出了手,还是不要先得罪他为妙。

玉落在手心里,并未有一丝温暖,冰凉透心,她道谢了声,就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云夙雪一边走向照夜宫,一边又在细想,她有什么不高兴,她不过是因为南楚兮的事情而有些不安罢了。

只是,南楚兮还活着吗?

*

秋叶城外。狂风大作。

风卷着草叶四处飞舞,拍打着一间破旧的庙宇,庙宇窗楞哗哗作响。

那劲风卷曲着一丝幽魂,裹着树叶,撞向庙里的泥菩萨身上。

那缕幽魂慢慢地坠地,她终于有了一些意识,不知道在风中被吹拂了千百回,在一间瓦屋里落了下来。

可是她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是漫漫长夜的地狱。

她断定,她已经死了,从思慕涯上摔下后,她就死了,只是她还不甘心,她明明就看见她的身体被人夺走了。

她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眼睛好不好,这一摸,她就怔住了,她的脸上竟然什么也没有,是一张光光滑滑的皮囊。

没有五官!她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打颤,待她思虑这是怎么回事时,皮囊覆盖住的泪腺蠢蠢欲动,那种被压抑的痛苦层层包裹,令人抓狂。

眼睛部位的皮肤忽地被她锋利的指甲划开,让她产生锥心刺骨的痛,她趴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来,再次抬头,她竟然能看见眼前模糊的世界。

她抬起手臂,才发现是残破的,原本白皙娇嫩的手掌竟只剩下半边,那切口处流出血色的烟雾,并不是正常人鲜活的血。

她坐在地上,震惊和胆怯挥之不去,以至于喉咙里的声带不断震颤发出嘶嘶的呻.吟,却不能通过口腔传递出去。

“南楚兮!”忽然一道尖利的女声传来,在屋内回响,恐怖至极。

她想用手扶住耳朵,然而残破的手掌根本就遮不住声音,她又唤她:“南楚兮!”

“谁——”她终于冲破喉咙喊了出来,声带摧出强大的气力震动着她嘴部的皮肤,皮肤像鼓皮一样向外传递模糊混沌的声音。

“我是谁?”那声音漫不经心重复这句话,随着回响,南楚兮的眼前终于出现一团紫色的浓雾,只见那浓雾慢慢地散开,就像紫色的蝴蝶飞散,不一会,一个妖艳的女人就站在庙宇之中。

她一身淡紫色的长裙,裙袂上绣着金色的暗纹,黑发束起,头顶是镶嵌金色的花冠。

一对苍白的手掌向外张开,金色护指像鎏金的剑刃。

南楚兮终于看清她的脸,她那张脸并不能说不美,只是美得诡异,紫色的唇近乎发黑,眼睛里幽幽发出紫色的冷光。

紫色的蝶影在她身上萦绕不停,就像是生长在她身上的流光,生生不息。

她缓缓开口,带着笑意:“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南楚兮不甘地咬牙,她不该就这么快死去。她记得那园中瑰丽的花蔓,缠绕着秋千,她一直记得那满园春色,她还想回到她生长的那个地方。

“我知道你不想死,可你现在只是一缕无用的魂魄,你漂泊不定,随时都烟消云散。”

女人缓缓朝她走来,紫色的唇弯起,就像是在嘲笑她可悲可叹的一段荒唐人生。

“我——”她想说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她极力地想说出口,然而她的声音却压抑在皮囊里。

只见女人的手轻轻一挥,南楚兮忽地觉得嘴巴撕裂了一道口子,她不忍细想这是怎样恐怖的口子,但是声音已然脱口而出:“我不想死!我能不能活下去!”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至极的痛楚。

“哦?是吗?你真的好可怜!”女人慢慢地弯腰,伸出金色护指抵在她下巴上。

南楚兮小心胆怯地抬起头,怕她会随时插进她的喉咙,她不敢说话,只是凝神屏息地望着她,就像求她施舍一些微不足道的甘霖。

“你原本是那么美的一幅皮囊,太美了,我都不忍心看你一眼,这整个秋叶城,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美的皮囊,可是它被人夺走了,你可记得她!她是谁呢?”

她是谁?南楚兮记得她,她把她从她的身躯里撞走,占用她的身体后就朝那条旖旎的山路走去,不再回头,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应当星光璀璨,可她却变成现在这副可怜的鬼样。

泪水沿着眼角酸涩地滚落,她咬着牙问:“求求你告诉我!”

“哈哈哈!”女人缓缓直起身子,笑得鬼魅,尔后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真的好可怜,你求我?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

“千般情苦,似幻似梦,我就是幻梦,你看我不像幻梦吗?”她轻轻挥臂,紫色的蝶影忽地在她周身翻飞,犹如梦一般的朦胧,仿佛能迷惑人的眼睛。

南楚兮目瞪口呆地看了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她猜她一定是来拯救她的人,那些话本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她还想问问她的故事。

幻梦却挥手向天空召唤,一个黄衣少女缓缓落在南楚兮的面前,少女笔直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像是沉睡了。

她有一张玲珑似玉的脸,只是显得小巧,就像没有完全长开,但又娇弱,就像山里的那种小花朵,被雨淋湿后的惨烈模样。

“她怎么了?”南楚兮不知她带来这个少女有什么用意。

“你喜欢这副身体吗?”幻梦问。

南楚兮一怔,幻梦是不是想将这副身体给她,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是随意可以做的事情吗,她忽然又有些害怕,她摇了摇头:“不,不。”

“你不喜欢?”幻梦说,“你觉得她像一个丫鬟。”

南楚兮这才意识到她的害怕里也有这样的成分,她曾经的人生多么高贵,她一度以为她会回到那个明珠娇贵的生活,可是要她变成一个丫头,那实在不是她想要的。

“她叫泓灵,这名字寄托着父母多么美好的希望,可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家乡闹了邪魔,她娘亲在逃难的时候,将她卖掉,换了她弟弟的口粮,于是她就成了一个任人差遣的卑贱丫头。你不喜欢这样的身份?可你又能怎么选择?”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护指在泓灵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就像抚过一只冰清玉洁的花瓶,动作小心,却又随意。

南楚兮怔在那,泓灵很可怜,她不想要她的人生,可是她有选择吗。她的害怕里,还有更多的悸动,她畏惧回到尘世,那未知的世界,她换成这样的身份不知道该如何生存。

幻梦哼地一笑,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她可是个小美人哦!只是生得卑微!泓灵正在侍奉的女人,她就是夺走你身体的人,你真的不试试?”

南楚兮抬头望向她,她突然发现一件奇事,幻梦的脸竟与泓灵有几分相似,只是紫色诡异的妆容显得不同而已。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是不是死之前的反应,她不能死,挣扎的思绪不断在怂恿她,她的身子,一定要夺回来,她才能回到过去,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她问:“我要怎么做?”

幻梦笑了笑,俯下身子,缓缓贴近泓灵,她离泓灵的脸庞近在咫尺,张开嘴时,泓灵的嘴里,一道流光飞出,向幻梦的嘴里飞去。

不一会,泓灵的脸色更苍白了,几乎不见血色,幻梦笑着说:“你看,像我这么做,我把她最后一丝灵魂吸光,她就死了。”

南楚兮听到这个字心里震颤了下,如果是因为她而让泓灵死去,她于心何忍。

“只要以后,”幻梦说,“从那个女人的口中吸走她的灵魂,你就可以抽空她的身体,有一天,你自然能回去。”

“我,我……”南楚兮很痛苦地摇头,她不想寄托在泓灵身上,然而又想去接近那个女人,她极其矛盾,只得问,“要多久,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不知道!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不过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泓灵,你不再是南楚兮……你将是那个卑微可怜的人!”

南楚兮再次摇了摇头,她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抵触的声音,但微乎其微。

“好了,不要悲伤了,闭上眼睛,我马上替你施法,要记住,夺舍后,你就再也无法逃脱这个身躯,除非你能得到你原来的身子。”

南楚兮长久不语,幻梦的护指在她脸颊滑过,她感觉出冰冷的凉意,又抬头望了望她,这才认命地点了点头,宿命似地闭上了眼皮。

她的眼前恢复短暂的平静,她这幅可怕的面孔,无法示人,泓灵才是她新的生命,她会感激她。

忽地,她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入,在巨大气流的漩涡里翻腾,她几乎丧失一切思绪,直到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她慢慢睁开了眼,这次睁眼的感觉和很久以前一样,稀松平常。

当她抬起手的时候,才发现手掌是完整的,白皙娇嫩的皮肤,上面的细纹就如孩子的皮肤纹理那样浅显。

她真的变成了那个可怜的丫头泓灵。

她缓缓坐起来,打量着能看得见的部位,又摸了摸自己的躯干,瘦弱,娇软。

“来,喝下吧,一口喝下。”幻梦递给她一只碗。

她双手捧着时,眼睛犹如被刺痛,她这副身体特别敏感,连手也颤抖起来,“这是什么?”她惊愕地问,碗里鲜红的就像血,闻到血腥味,她才确认这就是鲜血。

“夺舍是非常艰辛的事情,这本不是你的身子,你要每隔几日喝下这样半碗血才能让灵魂在体内寄居,否则你就会痛苦,甚至会死。”

南楚兮又一次望着鲜血,既然已经夺舍,她不再犹豫,一口将血喝完,然而被呛到了,大口地吐了出来。

“好了,别这么娇贵,喝多了就习惯了。”

南楚兮捏着鼻子才咽下剩余的,她正放碗的时候,只听她说:“少女的血是不是很好喝!”

“……”南楚兮猛地丢了手里的碗,拼命用手指扣自己的喉咙,想呕出来,她凄厉地喊:“你是不是疯了,疯子……”

“年轻漂亮的血才能让你不那么痛苦,记住,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南楚兮不断干呕,趴在地上哭了出来,她抽噎着:“为什么,要让所有的罪都让我受,呜呜……”

“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否则那个女人可就急了,可别傻傻地被人赶走。”

“哈哈哈……”她笑得极其阴魅,手一挥将她用袋子套住。

南楚兮又落入黑暗,她在袋子里尽情地痛哭,把泓灵这副弱弱身躯的泪水都流干了。

她被提起,穿梭在烈风中,而幻梦的声音依旧不断灌入她的耳中,她听到了那几个词,惩戒院,容小小,上官宴……

*

上官宴在箴言室处理公文时,野渡走了进来,他手里抱着一叠衣服,上官宴微微抬头。

野渡毕恭毕敬地说:“大人,属下查探出一些事情,前来汇报。”

他见大宗主未回应,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听从您的吩咐,将搜寻范围扩大,果然在一个农家查出了这件衣服。”

他本欲将衣服打开,然而大宗主连他手上的物件看也未看,他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件衣服是南楚兮小姐在训妓馆里的外服,衣服华丽,但是已经撕破。”

“所以?”上官宴冷冷地问。

野渡忙捡重点回答:“属下怀疑南楚兮小姐没有死,她那日跌落悬崖,只是衣服划烂了,但人并没有事,于是到了农家换了一身衣服,后来就来了惩戒院。”

“她为何不回家?”

野渡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大宗主情绪开阔,没想到他反而就像生了怒意,他实在不了解大宗主心中所思,于是只能把刚刚查到的一些眉目说了出来。

“属下也正在查探这其中的奥秘,那训妓馆有几位头目已经被我控制,我暂时了解的信息不多,但初步得知,他们为了控制这些称为傀儡的女子,会肆意践踏她们的意识,所以这些女子往往意识受损,可能并不完全记得以前的事情。”

他说完这段事,已然觉得大宗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就像冰霜上又添了阴霾,他只得微微低头说:“大人放心,我还会竭力查探!属下期盼南楚兮小姐还活着,如果容剑侍真是南楚兮小姐本人的话……”

“出去!滚出去!”他突然雷霆大怒,将桌案上的笔砚文牍全部挥倒。

“属下错了,属下错了。”野渡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依旧嗫嚅,“属下以后绝不敢胡乱猜测。”

*

上官宴的手微微在抖,他发现这只手不听使唤在颤抖,他想剁了。“容剑侍是南楚兮小姐”那句话还在他耳边轰鸣。

片刻,他缓缓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天色已经暗下,绚丽的余晖朝照夜宫抹上一层斑驳的色彩。

他走到星雨轩时,发现远远走来一个黄色的人影,这个点,正是小灵送膳的时间,等了一会,小灵已经走到近前,她停住脚步,就像受惊的小鹿,动物似的水色眼珠有几分红润,半天才行了一个礼。

对她的笨拙,上官宴很是厌烦,可这惩戒院里又没有比她更细心的侍女。他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泓灵,她小时候被惩戒院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才吃得上一口饱饭,对惩戒院尚算忠诚。

他正欲夺舍她,忽而又止住了,她那副娇弱的身躯他实在不是很喜欢,而且容易敏感,总能把他的情绪放大。

于是他将手里的锦盒递过去,吩咐她:“让她先尝尝这个?记得,是你从库房拿的。”

小灵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的锦盒,“大人,贱婢领命。”

“是谁叫你自称贱婢?”他冷冷呵斥一声。

小灵浑身一颤,拼命将锦盒抱紧在怀,颤颤巍巍地行礼,声音要哭了似的,“小,小灵领命”。

待她走进门去,上官宴才松了紧绷的唇角。

这锦盒里,无非就是几样蜜饯,有她最喜欢吃的杏子蜜饯,但也有南楚兮最喜欢吃的橄榄蜜饯。

她将作何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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