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飞车

望雪亭外,竹影浮动,风一吹就如同绿浪波动。云夙雪站在绿意之中,白衣轻摇,让容屿的眼神又软化了几分。

这分明就是南楚兮,他怎么也不会认错,她虽一再矢口否认,反而证明了这三年来她过得有多悲戚,想到此处,容屿更加不安。

“容公子想说什么?”她却一幅淡漠至极的语气问他。容屿觉得,她努力在忘却那些不幸,甚至试图消却所有有关南楚兮的记忆。

但是他不能让她就此沉沦,他往前走了一步,哪怕只能感受到她若隐若离的气味,他缓缓道:“昨日与小小见面后,我去了一趟南家,见了老师。”

他明显觉得她的眼神在变化,仿佛是在担心她此刻的样子会被南证大人知晓。

他安慰说:“你放心,我只是和老师叙叙旧而已。”

“老师很想念他的女儿,昨日还和我说,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倘若她过得还好也就罢了,如果过得不好,那便如同剜他的心……”

他一边打探她的神情,一边慢慢诉说着南证大人的思念爱女之苦,他话未说完,她就开口打断了他,嘴角甚至现出一丝冷淡的苦笑:“容院长,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会还以为我是南楚兮小姐吧!”

是!容屿几乎肯定,她不忍继续听父亲的思念之痛,她有深深的苦衷,不想回到过去。

他笑了笑:“小小严重了,你当然不是南楚兮,你是容家的人。”

“容院长还有什么话吗?小女还有事,要先告辞了。”

容屿还想多看她一眼,虽然想说的话她也不会听,但他还是踌躇地喊了一声:“有!”

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望着她,望着这张历练风尘比以前更成熟更冷峻的脸庞,一时咽了咽。

此时一阵风起,竹林又一阵强烈的波动,竹叶飞舞,落在她的肩头,有几片顽皮地在她头顶打转扫过,她抬起藕似的手腕,想挡去这纷乱的刺客。

他记得南家花园里,花叶茂盛,南楚兮常常在那儿行走坐立,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出门,他曾问她,不喜欢外边的世界吗?她就淡淡地回了一句,容公子,你是不是从外边来的。

那以后,容屿没有再多过问,他这个从外边来的人,总是来去匆匆,他来到这座花园,连南证大人也不知晓。

他和南楚兮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他偶尔去看她,就像是在那种上了一株白花曼陀罗,他会去看看她是否长大。

最初的时候,容屿只是觉得她是画里面长出来的,与他在书中所看到的不尽相同,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文字也无法形容她的美好。

对于一个死读圣贤书的人来说,他时常压抑本性,他认为人有人纲,仙有仙则,鬼有鬼路,神有神规,总之这个世界都是有规有矩的,是不可错乱的。

南楚兮对他甚是亲切,有时会问他书里面的事情,即便他回答自如,但仍然有些忐忑,他当时十六七岁,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全貌,而南楚兮眼里的世界是无比美好的,那也是他喜欢的世界。

他从小梦想的世界都光华无比,但是一直都非常虚无,就像架在虚空之上,无有根须,是南楚兮让他看到了这种虚无的实质,她似乎就是他梦里面的光。

因此他形容她如曼陀罗那么美好,那么纯洁。

每次他来,南楚兮都会叫人把守在花园门口,随时望风,只要南院长或闲杂人等出现,她一定会让他从小门逃走。

回想起来,那是容屿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光,他甚至已经不限于留恋那份美好,他更留恋那份刺激,那是经年累月恪守成规一遭被打破的刺激。

每次他逃离花园,气喘吁吁从花丛里仓皇逃跑,心脏都是紧张到往野外跳脱,那种感受自她失踪后就再也不见。

他甚至将那种感觉归纳为“偷情”,原来做一件越矩的事情,比起原本有序的世界更美好。

他爱那种接触曼陀罗又被她的毒刺到的快感,他不会忘记花园里他七上八下的心跳。

那日风起,花叶落在她的发梢,他伸手摘掉,南楚兮却微微低下了头,脸色绯红。

那是容屿记忆深刻的画面,南楚兮娇羞的脸色永远在他的梦中浮现,以及度过他一次次年少的春梦。

旧景浮现,一片花叶再次侵扰她!

容屿的心跳陡然停滞。

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摘她鬓旁的一片竹叶,他们的两只手就这样快要相碰——

忽然一道白影闪动,容屿只觉周身被一阵强大的气压震动,周遭呼啸的风吼应声而起。

容小小的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容屿也被这气压向后推了一步。

他缓过神来,只见大宗主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站立在容小小身侧,修长宽阔的手掌竟握住她那只白皙的皓腕。

*

云夙雪根本不曾想上官宴会出现在这,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本要挡去树叶的手腕,被一片冰冷的掌心握住。

这冰冷的掌心不是别人的,正是上官宴,第一次被他握住,她竟然觉得特别奇怪,她第一反应没有挣扎,竟是感受着腕处生出的热流,冰和火的交织,是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王莲之躯同时带来的感受。

但随即上官宴就松开了她,他依旧是那副冰得可怕的脸,连眼神都是压抑至极的。

容屿显然有些乱神,他俯身行礼:“宗主大人,你怎么也在?”

“容屿!”上官宴冷冷地说,“书院很闲?”

“不是不是,今日路过惩戒院,想着给大人送几条冰鳕鱼过来。”

“该回去了!”他像是在驱赶他。

“书院确实还有事要处理,容屿这就回去。只是怕大人误会,容剑侍其实是容屿的远房表妹,能侍奉大人,是她的幸事,也是容某的幸事!”

“嗯。”他只回了一个冷冷的字节,好像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云夙雪本来还想替容屿圆上这些不成逻辑的借口,但见上官宴这般冷漠,她便也不想说什么。

容屿识趣地说:“那容屿先告退了,下次再来拜见宗主大人。”

他行礼后,又对云夙雪说:“小小,表哥先走了。”退后几步,便慢慢隐出这片竹林。

容屿一走,云夙雪就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上官宴不会管她到了这个地步吧,连见一个外人也会这般严厉管束。

她微微含笑说:“大人,我想有空便回容家看看。”

“在外十几载,这么快就找到了家?”他语气冷冰,却又带着一丝云夙雪怎么也能感受出的阴阳怪气。

她曾经和上官宴提起过,她小时候和容家走散,长大了才回来,不记得家里的事情,但想不到上官宴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她本就准备了应对之策,也就不慌不忙地说:“也是不巧,容院长正好认出了我这个流落在外的亲人,大人不会觉得容院长会欺骗你吧。”

“去一个地方。”他像没听她的解释,只是挪动步子,由站在她侧边,转而移到她身前。

她抬眸,与他四目相接,触上的是一道冰冷,她正欲要行礼离去,周身忽地萦绕出一道气体形成的球形罩子。

罩壁在阳光照射下,现出几分晶莹剔透,而外面的竹影拓在罩壁上,犹如浮动荡漾的墨画。

上官宴该不会是叫她同去一个地方吧,她刚想到此,气罩就动了起来,就像腾空而起的飞翔马车,这突然一动,她脚下不稳,就摇摇晃晃起来。

她连忙抓住车内两旁的罩壁,罩壁虽是气体形成,却极其坚硬,就像抓上了冰墙,也根本扒不上力,她只得两掌用力抵着墙,身体变成一个大字,以防自己摔倒。

飞车不大,顶多容她和上官宴两人,上官宴负手而立,岿然不动,双眼冷漠,根本没在乎她站立不住而做出的努力。

这一会匀速还好,忽然她就觉得飞车的速度加快,越变越快,车摇晃得更厉害,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将她掀倒,恰好她站在行进的前方。

猛然她就被巨大惯性推了出去,朝上官宴扑去,脑袋恰好不好地就撞在他的胸膛上,让她产生一瞬间的昏阙,她本能地抓住什么,自然就把他这副笔直铁练的身子抓得紧紧的。

她几乎沉陷,浑然不知地抱住他,这速度极快,身体接触带来的热流涌动再次在体内升腾。

这种感觉就像一种毒药,瞬间消弭她身体在高速运动下带来的不适,反是会不自觉去迎合他。

猛然间,他臂力一振,她被一股大力推开,撞向后面的车壁,背脊犹如磕在石头上,让她产生一阵麻木的痛感。但是强大的惯性又一次将她推向他。

再一次,他又推开她,在遭受车壁的二次撞击后,她又被弹回到他身上。

这一回,她本能地几乎像抓住水面的稻草将他狠命抓住。

她紧紧抱着他,就像那次在石床上,想把他揉进身体里的那种肆虐。

体内的热流在不断上升,那种被毒吞噬的快感和内心产生的抵触相互交织。

不过她明显感觉他又要推开她,他的手臂在挣扎,想把她往外推,但是也许她抱得太紧,他根本就推不开。

偶然间,她突然感受不到速度的冲击,她的额头和他胸膛相抵的位置被他的手指隔开。

就像掀掉一个赖皮虫,他用指头掀开了她。她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这地上是草,还有些湿漉,她一屁股坐下,便想立即爬起,但是刚才的冲击叫她一时有些晕晕乎乎。

飞车已经消失,她坐在地上,抬起头来,视线立即就撞入他冰冷的眼里,甚或,她从他的眼神里,还读出十分嫌弃的味道。

避免他先发制人,她一幅渣女的语气说:“你以为我想那样,车开得那么快,我能有什么法子。”

这就是她随机应变用来推脱责任的对策,否则他又不知要怎么折磨她。

好在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冰冷地睨着她,就像目视一件他并不在意的物品,眼底都是那种倦怠的。

正好,她对他也毫无情趣,要不是他这副王莲之躯,便是在飞车里被撞死,她也不会抱他一分。

她慢慢地爬起,朝四周望去,心想上官宴带她来的地方到底是哪。

他身后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而她的身后,是绿野泼洒而下的悬崖峭壁,几乎不用思考,她所在的地方是在思慕涯的谷底。

这条谷地是苍云派连接外界的必经之路,当年这里有一场大战,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就算将这里踏成平地她也不会忘记。

只是她突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将她带到这儿,她脑子尚未完全恢复清醒,但也很快冒出一个念头,她前几日正是在这撞飞南楚兮,夺走她的身子,该不会和南楚兮有关吧。

她站起时,觉得屁股后面湿黏黏的,但也不好在他面前去碰一碰,正抬头看他,就见他低眸望着她的脚下。

她一时不知他的用意,低头一看,心底就像被什么喇到一般,她的脚前躺着一枚深绿色的锦绣小布袋子,布袋子上绣着一个翡字。

这布袋子里能有什么,不就是从鬼市用他的玉换来的药。

之前藏在袖子里,应是刚才在气罩里被抖落了出来,即便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场面,但这一刻,内心里竟也打起鼓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翡楼的人要在上面绣字,就好像要明目张胆告诉人家他们家迷药的品牌极好,可是转念一想,鬼市那么大,翡楼又那么小,翡字又能代表什么,上官宴怎么会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捡起,随口说:“香囊掉了!”

“此地,你不会不记得吧?”他忽地问。

云夙雪内心一滞,他问这句话用意明显,依旧是在试探她的身份。

这条路正是苍云派去往外界的路,除非用高强的法力飞过去,否则只能经过这条路。

他想知道什么?她是不是来自苍云派?倘若让他得知她和苍云派有关,以他对苍云派的厌恶他一定会立即将她赶走。

此地除了和苍云派有关,就是和南楚兮有关,南楚兮那日就是从思慕涯落下,以上官宴的能力找到这个信息并不难。

从最近对南楚兮的了解,她不难猜出,南楚兮和上官宴有种必然的联系。

是哪种联系呢?上官宴深爱着早已逝去的师父,这是周炜亲口告诉他的,那么南楚兮会不会,她忽地恍然大悟。

南楚兮莫不是,是他师父的替身?南楚兮和他师父的长相一定很相似,所以他给予了某种不一样的感情在南楚兮身上。

这好像是解释得过去的,他对南楚兮的感情应该是又爱又恨,想到这一层,云夙雪终于觉得,这段时间的试探没有白费。

要不然如何解释得通,那日她原本会死在不雪山,却被他救了回来,他一定还以为她是南楚兮,所以才会一直在忍耐她。他让小灵寸步不离地侍奉她,那必定也是因为她是南楚兮。

她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然而表面上依旧平静似水,上官宴又冷声催促她:“需要我帮你回忆?”

“大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又装出一幅懵懂无知的表情。

“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忽地上前一步,强大的气息压迫着她。

她冷漠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忽地用手抓住她的下巴,如铁制的枷锁传递给她一阵冰凉,将她头颅抬起,这叫她一时有些难受,纤毫毕现的表情被他冰冷的视线一一捕捉,他冷冰冰地说:“如果你不说,那就永远都不要说。”

被他箍住下巴无法开口,喉咙里挤出一道幽幽的悲鸣,她两眼的孤独和冷漠落入他冷白的眼珠里。

他终于松开手,换成她喉咙一阵痉挛,连续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气后,她终于好了些,抬起幽冷的眸盯着他:“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是南楚兮吗?”

他的眼神倏然凝住,锐利的光直射向她。她嘴角却不自然地弯起:“说了又如何?”

“一个无名小辈而已!你把我当成什么都行!”她在笑,声音淡淡却又冷漠,“有本事你杀了我吧!”

他突然就像遭受剧烈的刺激,嘴唇颤了一下,还未彻底放下的手掌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未见他如此,他的手掌能劈天斩地,气吞山河,可偏偏因她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而失去控制。

她达到了目的,心头惬意无比,上官宴,你越是想知道,我就越不会告诉你,我要你生活在得失的彷徨之中。

我是容小小还是南楚兮又如何?那都不是我!只有你,才会日复一日领受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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