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宴找不到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脏始终都不跳一下,他无数次趴在她的胸口,听里面的声音。
寂静无声。
他抬起无力的头,死水的目光在她胸口停住了,那里是一道伤口,血洇开了胸衣,那是他的剑插进去的伤口,他明明愈合了她的身体,可这伤口怎么还没愈合。
他突然明白了,她这娇弱身躯怎能抵御他的噬魂杀魄之剑。
伤口像开了一枚花朵,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上官宴凄惨地笑了。
又像孩子一样哭了。
那朵花像极了五百年前,有人从她的胸口取心头血的场景。
一把漂亮的小刀扎进她的胸口,血慢慢地沿着一条柔软的枝条流进镶金带银的陶罐里。
陶罐可以盛一升重的血。
五百年前,那一次,大泽王朝的帝君要取云夙雪的半升心头血。
血沿着枝条溢动得极其美妙,云夙雪坐在大殿里,她的面前是大泽王朝派来取血的冯公公。
冯公公身着锦服,年过半百,皮肤极白,甚至带些艳丽,他咧着嘴,手里的拂尘从左臂甩到了右臂,他笑着说:“雪宴宗主,这可是圣君和贵妃娘娘第一次念起你的好,你可要好好表现。”
云夙雪半阖着眼,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也失去了颜色,但她始终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陶罐。
血流得很慢,她的胸口痛得厉害,不过,那既然是圣君想要的,她便都给他们。
只要能够让苍云宗平安无事,这半升血又算得了什么。
献玉跪在大殿的一角,因为事先他“冲撞”了她,他乞求尊上不要伤害她自己,但云夙雪却罚跪了他。
他跪在冰凉一隅,眼睛里噙着通红的泪,他不甘心看着尊上忍受那样的酷刑。
献玉是五百年前的上官宴,他亦分明记得那时候,尊上取血之时,他的心也在流血。
可他无能为力,就像她死在他面前,他的绝望。
五百年前,苍云派从一个小小门派变成了后来人人皆知的苍云宗,为了塑造它的伟大,人们称它“苍云圣宗”。
而这一切,都将依赖一个人,那就是云夙雪,她是苍云宗的宗主,也是仙界仙泽境第一宗门的宗主。
街上的说书人,仍然在诉说她的故事,献玉还是小时候就乐于听云夙雪的故事,他们说,云夙雪有一把剑,名叫“雪宴”。
没人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她用这把剑开创了苍云宗的盛世。
几十年时间,她就将苍云派发扬光大,如今,它如耀眼星辰,在仙泽境闪耀光辉。
献玉又想起小时候,他坐在马凳上听说书先生讲书的往事。
“她是仙界绝美的女子,也是令人敬畏的战神。”
说书先生拍下醒木,啄了一口茶,声如洪钟:“当年,苍云派不过是仙界名不见经传的末等宗派,而势力强大的火神宗却坐落在苍云派隔壁,火神宗宗主野心勃勃,那年春分他上京朝见帝君,气势恢宏,却突然说要借道苍云。”
“他明面上是朝圣,实际上不过是假道伐虢,想趁机收了苍云派,等火神宗的弟子进入苍云派领地后,果然发动了攻击,苍云派本来势单力薄,被火神宗一时杀得落花流水。”
“那日,一位红衣战神横空出世,她气绝长虹,剑扫苍穹,将火神宗杀得落荒而逃,那位火神宗宗主被她刺穿胸膛,挂在旗杆之上。”
献玉每日都去听她的故事,每次都心潮澎湃,她一战成名,成为日后名扬天下的宗主,他似乎与有荣焉。
可是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孩子,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和她生活在同一遍天地之下,还能成为她的家奴。
从此,他也慢慢了解到,原来那个一战成名,所向披靡的女战神,也有许多无法左右的事情。
*
陶罐装满了半升血,云夙雪取走枝条的时候,冯公公用手示意她慢。
冯公公笑着说:“雪宴宗主,我这回去路上颠簸,万一洒了些也交不了差,您不如再施舍一些。”
女子不似男子有字号,其实云夙雪有字,但人们更多对她是以剑名称呼。
冯公公一边尊称她“雪宴”的剑名,一边用兰花指比划“施舍”的多少。
在他眼里,是微不足道的施舍。
献玉跪得直起了身,牙齿间发出轻轻的碰撞,他恨不得冲过去将冯公公一刀子剁了。
他眼睁睁望着她的无情,对自己的无情,她放任冯公公的胡作非为,任凭鲜血在枝条上游走,直到陶罐快溢出来。
她问:“冯公公,这些,总是够了吧!”
她说话之时,身体发生了轻微的摇晃,在献玉的眼里,她随时都会跌倒。
幸亏,她在外人面前不喜欢真面目示人,因此脸上遮了一面薄薄的红纱,因此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能看清。
冯公公嘻嘻地笑道:“宗主真是宅心仁厚,这下,贵妃娘娘自然是高兴的。”
他叫小太监将陶罐收起,用牛皮纸扎紧了口子,由于小太监疏忽,或是血太满了,血从罐沿溢了一丝出来,沿着白瓷的罐面往下流淌。
“你这杂种!做的好事!”冯公公瞧见,黑了脸,骂了起来,“宗主的血可是千金难买,任凭你糟蹋了。”
几个人唱戏般离开了宫殿,云夙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十分疲惫,听人说,取了心头血,人就会亏血而死,何况取了一升心头血,她的心口大概已经空了。
可是在她之前,整个仙泽境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被取了心头血,她们能活下来的又不知有几个,虽不会当场就死,但是就好像被抽了身体的精华,亏血而亡是迟早的事。
可是为了苍云宗的平安长乐,她答应了,她也不得不答应。
大泽王朝是仙泽境的王庭,它统治着整个仙境,即便她是一宗之主,但又岂可违背帝君的命令。
“尊上……”
她眼皮睁不开,耳边的声音却熟悉而沉重。
她听见献玉说:“尊上,您没事吧。”
他依然跪在地上,是从大殿一角跪着磨过来的。他依然没有忘记她对他的责罚。
她苍白地笑了笑:“没事,我没事!你起来吧。”
面上的红纱被她用纤弱的指尖轻轻摘下,犹如摘掉漫长的痛苦。红纱轻飘飘地,在半空里翻转了下,倔强不堪,慢慢坠地。
面纱脱落,她的脸上没有一丝颜色,白得如一张纸,嘴唇张开的时候也是那么用力,但她竟对他笑,像是在安慰他。
“我扶你去午休吧!”献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休息总归是没错的。
“好。”她说完,轻轻抬了抬手腕。
献玉爬了起来,他意识到她需要他,心头竟然产生一丝兴奋。
他小心翼翼扶住她的手臂,在那一刹那,柔软落于掌心,只是失了血,腕上的皮肤冰凉凉的,让他以为握住了死人的手。
她没有借他的力,自个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献玉想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我没事!”她扶着额头,淡淡地说。
她果真迈出了步子,走得很稳,献玉走在后面,定定地看着她娇瘦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忽地,她一个趔趄,朝后倒来,献玉抱住了她,那柔软珍贵之躯落入他的胸怀。
他的呼吸瞬间出现了窒息,他从来没有抱过她,而这一次,她受了伤,他顷刻失去那种温软入怀的激动,只有无限担忧的痛楚。
“尊上,你没事吧,尊上……”
他轻轻喊着她,而她已然晕了过去,在他的怀里像无根的花叶,轻得可怕。
他多么想多抱她一会儿,那是日以夜继梦寐以求的时刻,可是此时,他大喊了一声:“快叫医仙,尊上出事了。”
不久后,她睡在榻上,医仙黎华枝说:“尊上气血过于亏空,虽没性命之忧,但也遭受了重创,恐怕日后会影响修行。”
修仙者的修习基础便是这副肉身,在没有彻底渡劫飞升之前,谁也不能脱离本体,如果身体大幅亏损,那么对修行自然影响极大,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展,甚至还会倒退。
送黎华枝到门口后,负责尊上生活起居的女修士练庭问:“尊上完全没有挽救之法么?”
黎华枝神情冷淡,似乎对于她的提问不置可否,不过他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也不是没有。”
献玉神经忽地紧绷,站在一旁静待他的话。
黎华枝说:“如若是补血益气之药,对凡胎素体可能有效,可是对像尊上这样的仙体,却如同萤火之光。这世间有一样奇兽,名曰神灵鹿,它的血有治愈之效,不过这也是我的听闻,至于收效如何,那只有试过才知道。”
“神灵鹿在哪?”献玉忍不住问。
黎华枝淡淡一笑:“我也不知,大概是在仙山吧。”
“那它长什么样?”他又迫不及待地问。
“据古书上所记,形如普通白鹿,只是鹿角如飞鹤展翅。”
“多谢黎先生。”练庭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练姐姐,我想去替尊上寻回鹿血。”献玉向练庭提出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练庭望着他,并没有说话,但也许是默许了,不过她的眼睛里没有光,那大概是以为那是一件结果渺茫的事情。
但献玉相信他一定能找到。
带上行囊,他路过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一个名叫“火光地”的贫民窟。
之所以叫火光地,是因为它背靠一座巍峨大山,那山却是火山,听说几百年火山就会爆发一次,火光冲天,映照山下,才有了“火光地”之名,而山下通常不会住人,但却反常形成了这片贫民窟。
这里比以前要好很多,虽然比起以前,仍然是贫穷的,但是献玉却看到了希望,因为这里的治安比以前好了许多,他相信尊上有一天会给这里带来更多的福音。
他站在一棵华盖之树下,这树十分年迈粗壮,小时候他和姐姐两个人都合围不住。
他常常在这棵树旁,这条街道玩耍,姐姐会来唤他回家,有一天,他看见一队马队从街上走过,那骑于高头大马之人,身穿一身朴素红衣。
沿街的人都伫立街边望她,凝神屏气,眼睛里的光彩也是无比光亮的。
她转过头来,露出亲和的、浅浅的笑容。那笑容是由一对漆黑明亮的眼传递而出的。
她出行时常常裹着红色头巾,头巾围过脖颈,半遮额头,半遮红唇,虽然无法望及她的全貌,但由这大半边容颜仍然可勾勒出她惊艳的全貌。
红巾的尾端极长,长及数尺,在风里向后飘去,如一缕红云在她身后缭绕不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的笑容就像春风吹过,吹过世俗的纷乱,让他如沐其间。
他追着她的队伍,一直尾随到了火光地外,直到不能跟随为止,望着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那条红云变成细线。
后来听他们说,那就是苍云宗宗主云夙雪。
姐姐看见她时,脱口而出,她好美。
而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等我长大,我就去找她。
可那时候他只有八岁。
他再次站在她的石像之下,这是火光地唯一的石像,它是穷人们为她雕塑的神像,在苍云宗,这样的神像还有许多,不过火光地的穷人刻不出更好的,因此她被雕刻得很丑。
这座神像的她,远远看亭亭玉立,但细看,身形稍显臃肿,雕刻得并不好看。
她双手做千叶手势,犹如佛陀,实则她并非佛家弟子,但人们似乎总会将她想象成拯救世人的角色。
献玉心想,还不如他雕刻的好看。
他笑了笑,朝不雪山走去。
插段回忆缓缓,写得太痛苦了,我不擅长写太悲的东西,因此经常掉眼泪,眼睛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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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雪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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