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篁鹤引九月,芦花纷飞,风里已带点料峭的冬寒,细雨斜飞打湿天幕,垂下枯柳枝叶,参差摇影。

柳缘缘抬手掩住头顶,从街巷青瓦下跑过,身上银饰叮叮当当响,擦着落雨而去。

她鬓发微湿,嘴角却翘起弧度,掩不住脸上喜色。

幽巷背面是潺潺云烟湖,水雾点映天色,升腾起如梦云烟。

柳缘缘拾起块石子,砸到湖心亭中抚琴之人的背上。

步微月回头,风抛着她的头发,眉眼漂亮。

柳缘缘几步跑过去,急不可待地在她对面坐下:“阿月——”

步微月看见她笑起来:“怎得不打伞?衣裳都湿了。”

她灰衣绣梅,指尖还勾着一袋糖烙饼:“没吃吧?楼里姐姐做的,你试试。”

柳缘缘这下又不急了,她凑近步微月,狡黠神色:“我听见一件大事,伞都来不及带便要来找你。”

“何事?”步微月只笑着等她答案。

“听闻皇帝要在篁鹤引以乐会友,诚邀民间能人前去,若是能入他眼,还会有诸多奖赏,”柳缘缘摇头晃脑,“本小姐就找人打听了下,确有此事,就在明年十月。”

“阿月,这可是个好机会,届时你的琴就不只在满春楼了,它会被全天下的人听到。”

柳缘缘兴奋地转起来,仿佛那个琴曲传皇城的人是她一般。

步微月把糖烙饼塞进她手里,微热触感仍存,她不露痕迹地缩回指尖,问道:“我能去吗?”

“那当然,”柳缘缘挽起她的手,“全天下的人都能去,到那天我也要登台,让旁人听我弹上几曲。”

她眼里晶亮,额前碎发黏在脸上也不管:“说好了,咱们要一曲惊皇城。”

步微月不犹疑,扬声道:“好。”

篁鹤引千千万万人,含山,依水,从中轴线划去有万里,她们要一曲传遍皇城巷弄,心气比天高,偏偏不觉可笑。

柳缘缘接过那袋糖烙饼,边啃边道:“又是一年未见,琴谱写得如何了?”

步微月早有准备,她今日特意将琴带出来,摆在石桌上。

亭外竹瘦枝黄,她望上一眼,指尖勾动起来。

曲音和着秋光,柳缘缘脸上露出惊艳之色,连饼都忘了吃。

“阿月,几年前我将初谱交予你时,从未想过它能完美至此。”

步微月手搭在腿上:“我也是。”

柳缘缘跳起来,把那本泛黄琴谱揣进怀里,剩下的烙饼一口吞下去,鼓着嘴道:“等着吧,最后一段便让本小姐来,正好还能赶上明年十月的以乐会友。”

她吃的急,噎到咳嗽起来,步微月唉声,顺着她的背,趁此问出心中忧虑:“今年篁鹤引内都不太平,烧杀抢掠常有,你家应当无事吧?”

“他们不敢到我家来的,毕竟我爹爹可是……”柳缘缘强行停下来。

她掩饰地又咳嗽两声,好险,差点便说漏嘴了。

毕竟我爹爹可是当朝宰相,除了皇帝没人敢撒野撒到我家头上来的。

她只能在心底小声说,权当答了步微月的问题。

好在步微月被她的咳嗽吸引,没再追问,让柳缘缘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分别时,柳缘缘想起什么,高高扬手道:“阿月,明年给你送个礼物,你等着吧!”

朦胧烟雨中,步微月抱琴而立。

“好,我等着,明年见。”

柳缘缘走得急,她那句“明年见”散在云雾里,步微月没有听到。

于是后来的很多年里,步微月都同今日般,听不到故人的回应。

*

又一年九月

步微月特意起个大早,从满春楼中下来时天还蒙蒙亮,她望着有些昏昏的天色,回楼里多带了一把伞。

街上没几个人,往日热闹的早市也只剩寥寥几个摊子还开着,几个摊主见没什么生意,聚在一块闲聊。

“听说了么,最近朝中人心惶惶,说是皇帝要肃清朝政,这几天在拟名单呢。”

“咱们哪知道朝中的事啊,连着好几年苛政重税,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操心这些?”

“别的不说,好像要先拿丞相开刀……”小贩叹气,“但愿是谣言吧,毕竟朝中只有丞相还能想着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了。”

步微月步履匆匆,从小贩们面前走过,水汽厚重,打的满城芦苇花贴在瓦檐上,她心想得走快些,过会要下大雨,把琴沾湿声音便不好听了。

摊贩中有人眼尖,见她过去问同伴道:“步姑娘一大早带上琴要去哪里?”

“听说去见位老朋友,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出门。”

“原来如此,”摊贩想起什么,“昨日城北去了好几百禁卫军,我得提醒她别走那边。”

“城北?那不是丞相府所在么?”

……

锃白的大刀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挥下,带起溅升的热血,糊在眼前满目赤红。

“丞相柳宫,意欲谋反,祸害朝纲,今日奉旨行刑,丞相府上下三百五十六口,格杀勿论!”

柳缘缘栽在死人堆中,茫然地望着天空。

天命如刀,世情如雪。

百姓口中的千古名相,也敌不过皇帝的昏庸疑心,一句佞臣谗言便可动下杀手。

噗呲——

白刃斩掉她的双腿,她已痛到麻木,甚至没有什么知觉。

惨叫渐渐停息后,她微微睁眼,余光看见铁鞋踩烂相府朱门,那地狱一般的挥刀声在赤色中远去。

好安静。

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从尸堆上滚下去,手心忽然被刺挠一下。

她垂眼,掌心被几根弦丝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刺眼至极。

混乱的脑子里有了一瞬的清明。

“阿月……”

对了,今日是她们湖心亭相见的日子,她好不容易才寻来这寒烟丝,要在今日送给她。

还有《柳月行》,她也写好了,要弹给步微月听的。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她撑起身子,想要走出大门。

湖心亭不远,从家里出去,左拐,直行,过了幽巷便到了。

只要先从家里出去。

一寸,一寸。

她双腿没了,曲着手肘,极艰难地挪动身子。

“阿月……”

相府大门就在几步之外,可她却觉得好远好远。

阿月还在等我,我不能失约。

她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如果我没去,阿月得多伤心,可是——

可是……

我好像走不动了。

指尖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寒烟丝将掌心冻结,柳缘缘眸中光亮慢慢褪去。

篁鹤引的风原来这么冷啊。

她模模糊糊想。

那能否告诉阿月,我不想去找她,让她别等我啦。

秋风旋过她的发间,似乎在无声答应她的请求。

一朵芦花飘落下来,贴在柳缘缘的手心,她无声阖上双眼,倒在相府朱门之内。

她掌心依旧拢着要送出去的寒烟丝,弦丝清蓝,宛如幻觉中步微月的双眸,再也无法触及。

“铮——”

步微月心中忽然错乱一拍,柳月弦丝应声而断。

她抿住被割伤的指尖,望向亭外,血腥气在口中漫开。

天边如同黄沙肆虐,芦苇花开了满湖,白茫茫一片,萧萧秋风刮过惊得雁群乱飞。

她已等了一天,总是准时来的姑娘还是不见踪迹。

呼吸间,天地下起淋漓大雨,尘灰滚滚,拍落熄灭满湖的荷花灯。

琴弦断了,她无法再弹。

内心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替柳缘缘带的那把伞孤零靠在柱边,红穗乱飞。

雨声惴惴,她不想再等,一把撑开伞,跑进大雨之中。

是不是雨大,柳缘缘懒得动弹,去楼中等她了?

她浑身湿透回到满春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寻过,都没看见熟悉的身影。

烛火轻晃,掌柜扯着算盘坐在楼下,她赶忙过去,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的可怕。

“掌柜,缘缘来过楼中么?”

掌柜许久没出声,步微月顿时忘了礼节,湿漉漉的袖子搭在掌柜肩头,她又一次问:“缘缘来过么?”

“来不了了——”掌柜的声音嘶哑,“皇上昨日下旨,禁军去到丞相府把三百多口人全杀了,三百多口人,没有一个活口,造孽哦!”

“那是相府的事,缘缘呢?”步微月颤抖着问。

掌柜将她的手放下:“她是相府千金,估计已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了。”

步微月软软跪倒,水痕从眼角流下,她一时分不清那是雨滴还是泪水。

“不会的,不会的。”

她反复低念这句,不多时又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她不会失约。”

步微月朝掌柜甩下这句,再次飞出楼去,雨声浮沉,她一路直往城外。

她没带伞,冷雨重重拍打在身上,她已顾不得这些,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遥遥望见一片尸骨累累的平原,血和雨的腥气攫取心神。

天地晦冥,她拖着沉重的双腿从那些无名尸骨上走过,在昏黑中一具一具辨认。

这个不是,这也不是,都不是,没有柳缘缘。

……

她倏忽停了下来。

琳琅的银饰掉落满地,一截青白的手臂横在她眼前。

手臂下方压着一本泛黄的书册,纸页被雨水打散,细屑顺着尚未干涸的鲜血流到脚边。

那上面用墨写着三个字。

《柳月行》

一朵芦花被风吹来,雨滴将它送至步微月眉前。

她好像听到柳缘缘在说话。

说的什么?

步微月闭上眼,酸涩的热意夺眶而出,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眼下的不是雨水,是她的眼泪。

柳缘缘在说:“阿月,别等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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