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辞?老辞!”传音符那边笑逢欢还等着结果,叫了半天都听不到动静。
辞凤阙深吸口气呼吸,闭眼将符掐灭:“待会再说。”
“喂——”声音戛然而止。
辞凤阙心乱如麻。
方才躲在屋中时不曾慌乱,神魂催动符咒在酒里下药时依旧镇定,眼见君青玉服下追情丹时甚至摩拳擦掌。
可现在,他站在岸上,与池中的君青玉对视上,他才明白自己的计划错漏百出。他太过于信任笑逢欢,敢在不知药效的情况下便下药。
笑逢欢出自合欢门,手上炼制而出的药物顺理成章只该是些春/药,是他疏漏,没想过笑逢欢是个将“千古伟业”也要贯彻至炼药一途的人。
喉咙被热气熏的有些干。
君青玉毫不在意地从池中走出,曳地湿发拢住裸/露的躯体,辞凤阙看也不敢看一眼就立马转过身去。
君青玉的反应很平静,他在身后不急不缓穿好衣物,辞凤阙听到他腰上玉石轻撞,才转过身。
眼前确确实实是十八岁模样的君青玉。
他十八岁时,秾丽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甚至还有些清如秋水的淡,不像濯幽仙尊时那般眉梢挂雪,以为触手可及,却是抓不住的虚影。他的呼吸很轻,眼神也轻,像雾,风一吹便能被带走。
君青玉直视着他,问道:“何事?”
辞凤阙拿不准他到底只是身形变作十八岁时,还是记忆也一同停留十八岁,只能试探着道:“你不生气?”
“生气?”他重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我需要生气么?”
辞凤阙了然。
好的,这是记忆都停在十八岁了。
他不无悲凉地想。
好好的仙尊被他一枚丹药弄回十八岁,他要如何向楚唯和苍月长老解释?
辞凤阙早已没了那些心猿意马,头疼起来,只是没等他琢磨出个办法,他便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忽然一顿,问君青玉:“你……认得我是谁么?”
君青玉略微歪头:“我没在那些长老身边见过你。”
他想了想:“要取我的血?”
“不是。”辞凤阙讪讪,他往后退了两步,打算先找地方将笑逢欢揪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他退,君青玉便进。
“不取我的血却来见我,”君青玉轻笑一声,“那便是来杀我的了。”
他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融进雾气里,辞凤阙心下一跳,再往后退时,果不其然被一根银针抵在颈侧。
辞凤阙低头瞥过,那针尖没毒,若是他想甚至可以用护体灵力震开。君青玉没想杀他。
辞凤阙没动,那根针在他颈侧划出一条刺目的血痕,依旧不为所动道:“我想做什么你看不出来?”
他的实话实说却让雾气稍微散去,岸边经年盛开的桃树飘落沾染湿露的嫩粉花朵,轻轻点在地上,添上几许不会在这个时节绽放的春意。
从落花瓣向上看,君青玉依旧站在池边,辞凤阙摸了把脖颈,干燥洁净,没有任何伤口。方才不过是幻术,他说过,君青玉没想杀他。
君青玉的视线望向他脚腕上的圆环,神色莫名:“怀揣这种目的来我见的,你是第一个。”他笑了笑,“真可惜,若你是来杀我的,我便有借口死去了。”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用手拢住半湿长发:“我长得好看么?”
辞凤阙无法否认,点头。
他眉眼弯了弯:“这样么,以前没人同我说过,我一直以为自己丑陋至极,如同怪物。”
他愈说,辞凤阙便愈发觉得怪异,他似乎是十八岁的君青玉,又有许多不同。
起码在他记忆中,在与君青玉初遇时,他便夸赞过君青玉的样貌,而那时君青玉十六岁,他不应会说出“没人同我说过”的话语。
而对突然出现在身前的陌生人,君青玉也不会好脾气地对人家笑,没遇见他时的君青玉倒是会如此,可后来同他相处久了,那点臭脾气也显现出来,他在见到旁人时总是带些傲慢的。
最重要的是,他到现在,也没向自己问过“辞凤阙在哪里?”
这并不是辞凤阙有多自信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而是十八岁时,君青玉同他之间有一道神契,而那神契,为君青玉造就天人之血,拥有几乎不灭的躯体,同时也造就了,辞凤阙是世上唯一能杀死君青玉的人。
因此他从不会让辞凤阙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可如今,从他出现在这里,约莫已过去半炷香的时间,他一句都没提过。
好在君青玉从不让他困惑太久。
雾气完全散开,君青玉唇齿轻吐:“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跟你走。”
等等?啊?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辞凤阙瞳孔抽缩。
君青玉靠近过来,堇色瞳中仿佛也带上操控人心的幻术,让辞凤阙一下失去分寸。
就趁这片刻的错乱,君青玉指尖点住他的唇,像是羽毛落在水面,涟漪一圈在心脏荡开:“禁/脔也好,炉鼎也好,我都愿意。”
他撤开些许,用示弱的姿态仰视着辞凤阙,仿佛辞凤阙当真是那个驱使他的人:“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蹭——
是辞凤阙身上的符纸烧起来的声音。
身体先于意识,升起的火焰隔开两人。
辞凤阙耳根脸上尽是绯色,但他此刻十分确认,面前的人绝不是君青玉,最起码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君青玉。
虽然身躯是君青玉不假,但君青玉怎么可能对人说出这种……算了,辞凤阙猛地摇头,不愿回想。
眼前的人更像一个从未遇见过辞凤阙,活到十八岁的君青玉。
君青玉退得很快,火焰没伤到他。
他又看了眼辞凤阙脚上圆环,上面的金铃分明相撞,却如同被人扼住声音,只剩下灿金色覆在略凸出的踝骨上,除去装饰毫无用处。
可它与那裸露的白足碰上,于暗红色,像烧起来的云霞衣角下若隐若现时,便又将装饰一用发挥至极致。
他并不清楚是何人为辞凤阙送上这枚圆环,但他能猜到那人应当同自己一般,不是什么正直良善之辈。
辞凤阙一时想着是否要将眼前的君青玉禁锢住,等笑逢欢来时再放出来,没注意到君青玉霎时苍白下去的脸色,浑身生机在眨眼间尽数抽走。
“咳咳咳。”君青玉按住自己胸口,在辞凤阙诧异的神色中,不顾隔在两人间腾升燃烧的灵火,伸出手去。
几乎是才碰到的一瞬,辞凤阙便画符将火扑灭,可君青玉的手背仍被灼伤。
“你疯了——”
辞凤阙还没骂出来,便见君青玉失去意识,跪倒地上。
他顺势便要跌入浴池中,速度太快,辞凤阙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领,在惯力下一同栽了进去。
池水被君青玉身上的血染红,辞凤阙不住呛水,捏了传音符也不管对面如何,几乎是嘶吼着道:“笑逢欢你给我滚来亦英峰!带上轮椅!”
*
笑逢欢赶至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辞凤阙衣衫不整地坐在假山下,脸上还有可疑的绯红,锁骨半露,束发散开,湿糟糟的发尾乱七八糟搭在肩头。
笑逢欢下意识道:“哪家小娘子如此生猛?”
“这座峰上还有谁?”辞凤阙扯扯嘴角。
“濯幽啊……”笑逢欢讪讪,“你们还挺激烈。”
“呵呵,”辞凤阙猛地站起来,“你知道十八岁的君青玉有多难搞么?”他指着笑逢欢开始劈头盖脸骂,“你那什么破药能把他搞到十八岁去?这么能耐怎么不把你自己不搞到八岁?好让你爹重新教你做人,啊?”
笑逢欢连忙用扇子挡脸,偏头不敢直视:“我也是好心……”
辞凤阙掏出符纸,冷哼一声:“鬼信!”
“你不就是鬼么?”笑逢欢嘟囔,却见那符纸燃起来,“诶诶,别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那什么,轮椅,哦哦对轮椅!我给你送轮椅来了!”
辞凤阙冷着脸。
笑逢欢借着扇子看他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从储物灵器中取出轮椅,完完好好摆在他面前。
辞凤阙一脚踩上轮椅的蒲苇垫,脸色也不见好转,他偏头看笑逢欢:“将你那追情丹的药效,一字不差的,尽数说给我听。”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笑逢欢多年未曾叫过的求生本能却在此刻莫名其妙再次响起,他用力吞咽,犹犹豫豫地:“我说我也不清楚,你信么……”
“说清楚。”
“我也是前几日才知,在我不知情时,我徒弟向里面加过其他药材,药效,兴许同我设想的不太一样,哈哈……他前几日才出关,我想着合欢门弟子应当也炼不出其他效用的丹药,无伤大雅,便未告知你,现在看来还是得早些说。”
笑逢欢用折扇挡住半张脸,边说边催动身上所有防御法器,小心观察辞凤阙反应。
“也即是说,你不知是何物让他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何时他才能恢复正常,”辞凤阙替他将话说明白。
“我回去便着手制作解药。”笑逢欢弱弱道。
“不必了,”辞凤阙掸去蒲苇垫上方才被他踩出的灰,推着轮椅转身离开,“我担心你徒弟又趁你不备丢几样药材进去。”
笑逢欢心一横,三两步上去拦在他身前:“若是再出问题,我提头来见。”他说得坚决,辞凤阙听得嗤笑两声。
尽管辞凤阙不信,但笑逢欢依然只能硬着头皮道:“濯幽此状应当与灵力本源相关,才会致使躯体退化,我回去便勒令我那弟子思过回想,一定炼出完美解药。”
“我有一事不明。”辞凤阙忽然道。
“你尽管问。”
“合欢门的灵力本源,是长在脑中么?”
“啊?”
“否则要如何解释,他不知辞凤阙是谁这件事?”
晴天霹雳。
笑逢欢似乎望见了孟婆对自己招手。
怪不得,以辞凤阙的性子,君青玉变作八岁八十岁都没关系,反正君青玉仍站在那里,不会变也不会消失,可这下好了,他那追情丹将“辞凤阙”的存在从君青玉身上剥离,是人皆有逆鳞,触及逆鳞连兔子都会咬人,更遑论这是辞凤阙。
笑逢欢仍记得上次他的逆鳞被触犯时,一夕之间,十万修士灰飞烟灭,神魂被生生祭炼为灯,插在鬼域土地上,恐怕至今仍在燃烧。
笑逢欢无力地垂下手,放弃顽抗:“需要我做什么?”
辞凤阙掠过他:“此事罪责在我,你这副模样做什么?”
轮椅在地面留下两道浅浅的车痕,笑逢欢跟在他后面,不安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瞒住所有人,”辞凤阙回头望他一眼,“包括现在的君青玉。”
“这怎么瞒?”
“苍月长老那边,便说君青玉要回不南山闭关,君青玉那里,我会为他编出合适的现状,而你只需要陪我将戏演好,不要被他看穿。”
笑逢欢惊:“那可是君青玉,你骗得了他?”
“我可以。”辞凤阙认真,笑逢欢此时才有勇气看他,不由得一怔。
辞凤阙瞳孔极黑,浓到无法化开的偏执藏在深处,他没有掩饰地,直勾勾看笑逢欢。
“他可以恨我,不喜欢我,但不可以不知道我,他的生命里必须要有‘辞凤阙’存在。”
*
长灵殿中的烛火忽然晃动一瞬。
琉北星睁开眼,抬头看向穹顶,星河铺开,璀璨之色将她整个人罩住。她伸手拦下一缕因果,淡淡莹光闪过眼前,她看到了一些过去,又看到无法言说的未来。
殿门被人推开,是楚唯。
他手上拿着枚传音玉简,对她道:“师弟说要闭关一阵。”
琉北星从奇异的状态恢复如初,她听得,哈哈哈地捧腹笑起来:“我还以为他当真不要命了。”
楚唯不清楚那夜她与君青玉间的对话,但琉北星幼年时便总是这般神神叨叨,他早已习惯,于是接着道:“下月仙门大比,要让喻英去么?”
君青玉留下的玉简中没说,他只能来问琉北星。喻英身份特殊,若要以苍月弟子参加仙门大比,并不算名正言顺。
“自然要。”琉北星蹦起来,随手将头发扯得更乱:“记在濯幽名下便好,那小子能这般年纪金丹圆满,当然要作为我苍月弟子去仙门大比让人瞧瞧。”
琉北星言语中颇有见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你若无事,届时随我去瞧瞧,方才探问天机,这届仙州大比可有意思得很呐。”
她伸了个懒腰:“可惜师弟闭关,是见不着咯。”
楚唯微微皱起眉头:“与喻英有关?”
“远远不止。”琉北星看向长灵殿的一排排幽星烛火,它们经年不灭,照亮生人的魂魄。
看了会,她又跳脱问:“你那徒弟呢?现在何处?”
楚唯苦笑:“仍在篁鹤引中,尚未破境。”
琉北星搭上他肩膀:“莫担忧,我帮你占过,仙州大比前会出来。”
楚唯眉间的愁色消去几分。
琉北星又道:“只是会变得与你记忆里大为不同。他在境中与人痴缠,满心情爱,怕是在修行一途再无建树,你趁尚且身强体壮,再收弟子吧,莫让掌门之位后继无人。”
“可……”楚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止住。
这是他心中的郁结,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消解,琉北星说完便不再提,喝着酒出门溜达去了。
独留殿内灯火长明,灯下楚唯的身影扑闪。
他在原地踟蹰许久,望着木不识的牌位,像是想从其上得出什么答案。
他按君青玉的意思,一年多将喻家里外上下查得清清楚楚,许久不曾与修真世家接触,险些让他忘了曾经是如何拖着苍月与那些人斡旋,好在他如今记了起来。
也让他想起,徐应彻性情大变伊始,便是与喻令初识那年。
师父,我能否将那孩子带回正途?
屋中烛火不再跳动,齐齐向他伏倒,似乎在说想做什么便去吧。
心下做出决断,楚唯退出长灵殿,关上那扇厚重的门。
感谢阅读
-
笑逢欢:两口子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的样子,好想逃,老辞啊我回去给你造新的轮椅了,你跟你家那个好好过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