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经历仅是开始。

辞凤阙未曾想到自己活了两百多年，还得被逼着从炼气从头开始修行。君青玉说要亲自教导，便当真陪着他在亦英峰中不死不休，当然不死不休仅指辞凤阙自己。

日月泉中洗筋伐髓，重塑根骨后，喻英的这副身体才算正式踏入修行之道，之后便要凝练灵力，身外化形。

辞凤阙自己是天纵奇才，当年修行突破如吃饭喝水，从未有过普通弟子两眼一黑不知从何顿悟的处境，但可惜，以喻英这副身体的资质，要做成这件事似乎太……

强人所难了些。

辞凤阙盯着指尖很快消逝的灵力，沉默地看向君青玉。

即便在君青玉眼中辞凤阙仍是四灵根的喻英，但辞凤阙还是觉得很丢脸。

君青玉当年入道还是自己在一旁指导，未曾想世事无常，堂堂鬼域少主也变成了毫无修行天赋的废物道侣。

君青玉没什么反应，只是道：“继续。”

说是教导，君青玉大多时候并不管他，每日坐在悬泉之上，眼神极远，不知思绪何处。他不让辞凤阙离开亦英峰，也不像在篁鹤引时会放任辞凤阙靠近自己。

那夜日月泉仿佛无形中划出界限，从中不经意露出的血色掩盖了君青玉在百年里的过往，于他而言，这是弱点，他不会让任何人继续窥探。

君青玉指导修行的方式很简单，不需要手把手教，也不需要面授解惑，他只用幻境。

是的，君青玉艳惊天下，纵横修真界，靠的只是他无人能及的幻术。

世间唯一的雾灵根者，当世第一的幻术之主，他只需心念微动，便能让辞凤阙去到各类完美的修行之地，因此几个月下来，辞凤阙可谓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命是随时会没的，人是全然见不到的，饶是辞凤阙再如何有耐心，他也受不了这种处境。

他曾试着向笑逢欢求助。

“他打算这样多久？”

笑逢欢当时听完，往日聒噪的人难得沉默：“老辞啊，修行的事我帮不了你。”

辞凤阙捏着传音符，他还是再三用神魂确认君青玉不在亦英峰中，才偷摸联系上笑逢欢：“少说废话。”

笑逢欢也犯难：“你一日不到元婴，便一日出不去他给你设下的幻境，出不去幻境便见不到人，我纵是有千百种办法也无能为力啊，你还是好好修炼，元婴后再来找我。”说完便利落断掉传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君青玉设下幻境时告诉过辞凤阙破解之法，只需他突破元婴便能解除幻境。可喻英这体质，几百年能结婴都算祖上烧香，天才如辞凤阙也得在其上栽跟头。

其实结婴对辞凤阙而言并不算难事。

先不提这算他第三次从头修炼，蠢笨如猪的人都该知道如何做，单单说他上辈子已是大乘，用大乘期神魂取天地灵力化为己用，轻而易举，可症结在于他是喻英，只能用君青玉设下的办法一步一步来，若是这么做了，他要如何在君青玉面前糊弄过去？

他可不觉得自己能骗过君青玉，论洞悉人心，几百个辞凤阙加起来都抵不过他一人。

飞瀑流泉的声音忽而停了一瞬，辞凤阙感觉到点点凉意，他眨了眨眼，君青玉从悬泉之上飞下，携着空谷吹来的山风和隐曜晚星，低眸，早有预料般道：“累了？”

辞凤阙连忙点头。

他极轻地叹口气，让辞凤阙有种他花上几个月才让自己接受道侣是个修仙废物的错觉。

君青玉指尖一弯，包围着辞凤阙的幻境轰然倒塌，辞凤阙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原来此刻不是黑夜，而是晨光初现，翠峰山林如同被白布覆上，鼻尖的凉意不是山风，而是白骨撑花伞面滴落的水珠，亦英峰上雾雨蒙蒙，淋漓的雨声在耳边不绝如缕，唯有一件不是幻觉——

君青玉站在他身前，妥协一般，托起辞凤阙的手腕。

堆叠的袖袍稍微滑落，露出右腕上的一根红绳，衬着如玉肤色，格外蛊惑人心。但辞凤阙的注意力却不尽在此处，更多在君青玉指尖抵住腕部的方寸皮肤上，有些寒，像是融化的初雪，传过来源源不断的灵力。

君青玉的灵力如雾一般，是有些湿凉的，灵力游过经络，如同涤荡着辞凤阙的身体。他很有耐心，不断地寻到一处又一处封闭的穴位，直至辞凤阙在引导下凝出成形灵力，他才松开手。

雨仍在下，惹得雾气又浓了些，辞凤阙不禁想，君青玉真的解除幻术了么？眼前是假是真？他感受着体内君青玉未收回的那些灵力，许久才道：“仙尊在助我修行么？”

“不是，”君青玉莫名笑起来，这一笑便将几个月的陌生消除得一干二净，“我在道歉。”

辞凤阙不解地看向他。

“在幻境中修行，会让人抓不住。”他挥手，天地地的雨停下来，横亘身前的飞瀑也停下来，君青玉收起撑花，辞凤阙从他身后看去，亦英峰居然已大变模样。

他记忆里的桃林分毫不差地再次出现在眼前，连片连天，风抛着花瓣出来，落至脚边。

辞凤阙不由得回头，紫鸢尾开了一路，点缀在丛草之间，宛如一只只低飞的蝶。是他和君青玉一次次走过的来路。

辞凤阙捏住掌心，压下涌上来的回忆，状若无事地开口：“那要在何处修行？”

“元婴之境，大周天通，然后身体三开合，中脉现，三花聚顶，丹成，三田育婴。欲要结婴，需得内窥洞府，以真我之貌凝造法身，这并不难。”

“只是在那之前，要先问自己，修何道，欲走何路？”

君青玉的目光轻轻落在辞凤阙身上。

“所行之道……”辞凤阙的声音低下去，“仙尊觉得我该修哪种道？”

“问你自己。”

“那仙尊修的是哪种道？”辞凤阙只是随口一问。

君青玉却愣了下。

辞凤阙自己将话接下去：“仙尊这般无欲无求，想来修的是无情道。”

“不是。”君青玉声音很轻，但否认得很坚决。

这下错愕的轮到辞凤阙了。

不是无情道？你诓谁？我看着你入道的，当年冥思苦想才选出的最适合你的道，就这么恨我连这都要否认。

不等辞凤阙多想，君青玉又道：“世间从未有人靠无情证道，断情绝爱，固然能进步神速，可唯有情感才能催生人世八苦，只有将这些苦痛一一尝过，才能窥见大道尽头，飞升为神。”

“为神者，不过是怜恤人世苦之人，与其他修士并无不同。”

辞凤阙沉默下来，这般说辞，让他想起自己还在鬼域之时。辞空山总爱在喝得烂醉时拉着他说这些，问他神族是什么，天道因何存在。

他听得不耐烦了，便会叫来茶茶姐将他揍醒，辞空山心悦人家，若是自己还会不留情面出手，在弄茶茶面前永远只有求饶的份。

怎样才能飞升为神，无数年来，世间的修士都在探问。求道者千千万万，都说只要修为突破大乘，便可破天地禁锢，得长生不老。可君青玉说不是。

他也是第一个在辞凤阙面前这么说的人。

辞凤阙不由得奇，君青玉还真是将自己活成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模样，也让他更好奇，如今仍将君青玉吊在世间的是什么。

“仙尊不愧为当世最强，见解独到。”辞凤阙夸道，“我也认同仙尊的说法，无情无欲虽能免去前期修行的桎梏，可它不适合我，活在世上，为人为神我不在意，长生不老还是留给别人幻想，我只求‘自在’二字罢了。”

他说时，山风扬过衣袍，带动脚腕上的金铃相撞，声音清脆。辞凤阙眼睛明亮，伸手接住被风卷下来的一截桃枝，其上缀着几朵浅粉色的桃花，他不假思索的，将那截桃枝递出去，送到君青玉眼下。

“送你了，仙尊。”辞凤阙笑，“多谢你帮我修行。”

*

那日之后，君青玉不再将辞凤阙关在亦英峰修行。辞凤阙也坐不住，今日跑弟子学堂明日跑灵草谷，宗内的野鸡都教他逮了个干净，其余灵兽见着他便跑，生怕步入野鸡后尘。

说来也怪，在君青玉幻境中每日出生入死连化出灵力都做不到，可后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了打坐连心法都不读，竟不知不觉间到了金丹圆满，突破元婴一步之遥。笑逢欢评价他换了个壳子依旧不是他们这种凡夫俗子能比，颇感痛心。完了话锋一转，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干正事？”

两年时间转瞬即过，仙门大比就在下月，辞凤阙筹备两年的霸王硬上弓还没着落。

他总说再等等，不是今日天气不行便是说他状态不佳改日再来，计划改了一次又一次。笑逢欢呵呵笑，说当初我门下与你同一起点的弟子如今孩子都会说话了，你居然八字还没一撇，到底行不行？辞凤阙气得当场撕掉传信符，第二天又没底气地前来求教。

辞凤阙躲在亦英峰的试剑石边，对他道：“今日。”

笑逢欢感动：“老辞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没让我等到孙子给我烧纸才能听到这句话。”

辞凤阙对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君青玉前阵子不在宗内，今日回来。他回来后习惯先来亦英峰上沐浴更衣饮酒，我打算提前躲在他屋内，接着用神魂屏蔽感知，隔空用符将追情丹化入酒中，待药效发作，我便出现，一举成功。”

笑逢欢觉着没纰漏，只道好好好老辞你定能抱得美人归，辞凤阙虽觉得哪里不妥，可实在觉察不出哪里有问题，便也定下来。

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君青玉回宗，到亦英峰，去屋后沐浴更衣，辞凤阙躲在屋里，用符，下药，神魂体盯着君青玉将化了追情丹的酒服下。

可当一切顺利过头，问题就大了。

浴池边的桃花落进水中，隔着袅腾热气，辞凤阙眼见君青玉倒进水里，许久才重新浮出。

桃花入眼，丝丝缕缕的长发下，是一双含雾的眼瞳，辞凤阙陌生却又熟悉。

坏了，他心想。

这眼神，他只在十八岁的君青玉眼中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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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逢欢送来大礼，辞凤阙请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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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