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睡眠中逐渐回笼,我第一个感知到的是落在眼皮上的阳光。
初夏的风吹得窗帘微鼓,透了一条缝的光线进来,但并不很明亮刺眼,眼帘前一片淡淡的橙色,我被程澈搂着躺得太舒服,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习惯性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本来以为他还睡得很香,结果几乎是立即我就感觉后背被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身旁床面凹陷下去一点,程澈在侧过身子去够被吹开的窗帘。
“不用拉了,我醒啦。”我捏捏他的手臂,“今天没什么事情干,教育部长陪我赖会儿床。”
“好。”程澈答得不假思索,果断躺回来重新把我抱住。
我把他的胸口当枕头,拉着他的手指玩,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画画握笔有很分明的骨节,白皙修长,让人想到竹节梅骨,无论抓握着什么东西看着都赏心悦目。
将手指一根一根捏捏按按观赏完了我才心满意足,亲了亲指尖放开它,又转而寻找程澈身上的下一个乐子。
程澈任由我摆布,略显无奈地笑着说:“怎么会有人自己无聊,不肯起床,就拿我当洋娃娃消遣呢?”
“可洋娃娃也没反抗啊。”我理直气壮,看着他明明乐在其中的神色忍不住指指点点,“反观某些人,之前还一本正经地要求我作息规律,现在自己却比我还能赖床。”
不知不觉间,我几乎已经忘却了与程澈确立恋爱关系前的日子。
好像一开始他便习惯于出行时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扣后藏于衣兜;每当我得意洋洋求夸奖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低头轻吻我;外出遇到美食或趣事,他总第一时间与我分享,并约定下次一同前往;无需多言,他总能轻易地说出“爱你”、“喜欢你”,无需我费心“哄骗”。
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我便自欺欺人地将它们镌刻在日记的每一页,仿佛只要文字落笔,它们便成了永恒的真实。
然而,内心深处我亦明了,这一切终归是虚幻。这些文字堆砌的“生活”,虽能勾勒出“往昔”的轮廓,却终究无法还原那些日子的温度与色彩。
况且,有人总是频频点评我的作品。
“你写这些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缓解对过往的眷恋吗?但文字构建的终究不是现实本身。”时七手持花洒,眼神却偷偷溜向了我手中的日记,话语轻松却带着一丝挑衅。
我猛地被这句话惊醒,身体一个趔趄,差点让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稳住心神后,我心中暗自给时七记上了一笔。
“那么,请问时七先生,你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未经允许便窥视我的日记呢?”占据上风的我,反驳起来自然更加理直气壮,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质问。
然而时七却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闻言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继续专注于他的浇花大业。
我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我跳下床,一把抱起那瓶无辜的铃兰花,重重地放在了窗户下方的地面上,以此来表达我的不满。
“这是我的铃兰,谁允许你浇了,而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瞪着时七,整张脸上写满了不满和质问。
时七看着气鼓鼓的我,不知为什么突然笑了一声,随后缓缓朝我走过来。
我不怕他揍我,心中暗自盘算着,这病房里可有两个监控摄像头呢,他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那等待他的必然是敞开大门的“小黑屋”,而且我还会把他写进小说里当最不起眼的炮灰。
于是我注视着他缓缓走近,最后来到我面前,俯身与我目光平齐。
我注意到他身形略高于我,目测约莫一米八五,但与程澈相比,显然还是稍矮一筹。
“我经过我自己的允许了,目的是想看看你喜欢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稍作停顿,细细品味了我脸上流露出的不屑后,继续说,“其实也没那么出色,你眼光很一般。”
我嗤笑一声,往后一靠,背贴在墙上,抬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终总结道:“你也很普通,各方面都很一般。”
首次电疗后醒来的日子还算和谐,但随后的每一天,这个人都与我处处作对。直到我的记忆逐渐恢复,我才恍然大悟,这人哪里是冰山,分明是个彻头彻尾、寡言少语且情商堪忧的怪人。
神经病。
我又在心里对他狠狠地记了一笔。
“随意评价他人是很不礼貌的,既然你这样做了,我也不能让我男朋友无故受辱。错在你先挑起争端,别怪我。”
谁知他却提起前些天帮我逃出去的事来,言下之意是暗指我忘恩负义。
“那我之前帮过你又该怎么算?难道是我一厢情愿?我的善意就这么一文不值?”
“……”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心中顿时烦躁不堪,怒火中烧,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着我的心神。
我紧握双拳,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动,立刻想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但理智的绳索紧紧束缚着我,提醒我冲动的代价,我可不想再打针了。
所以我想到他可能是想一个人住了,所以试图用这种方式把我骗进小黑屋,他好一个人潇洒。
卑鄙小人,我偏不要如他意。
明确了自己的立场后,我故意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缓缓蹲下,迅速从他手中夺过花洒,转而温柔地给我的两个宝贝植物浇水,对他的后续挑衅之言置若罔闻。
他见我如此轻易地识破了他的计谋,心有不甘,又试图用指尖戳我几下以找回些许面子。
尽管我心中的怒火已经沸腾至极点,却也只能强忍住不能动手,只好拍开他的手冷冷地侧过脸,再用阴郁的目光锁定着他,让他感受到我的不悦与警告,早点知难而退。
“宋之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一只生气的柴犬?”他探头过来看着我,嘴角挂着戏谑的笑。
不是,他这个神经病怎么这么没礼貌啊?
“你侵犯了我的**,偷看我的日记。你恶意诋毁我男朋友,嘲笑我的眼光,甚至利用我来满足你的私欲,现在居然还随意对我评头论足!你到底有完没完!”我掀起眉毛叱他,愤慨地斥责道。
“谁还不是个神经病了!”
他还想狡辩什么,我偏不给他机会。
“你又在盘算什么?别提那天你帮我逃跑的事了,那不过是你的一场算计,真正受益的恐怕是你自己吧?”
我冷眼旁观他张了张嘴又合上,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
“我被她们绑在床上打镇定剂,而你在这个病房里安然自得,享受着你的阴谋带来的便利,一个人安静多了对吧……如果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真的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回忆起初次在这间病房见面时我满怀诚意地向他微笑致意,他却只是礼貌地点点头,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能与他在这方天地下成为朋友。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不爱说话所以才不搭理我的,原来你一直都讨厌我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这样一劳永逸的事儿你只要说了我就能立刻在你眼前消失。”
我忽然感觉到燥热消退一点,这封闭的室内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凉风,盘旋着吹遍南北。
长久积压的情绪,如同蓄满水的池塘终于迎来了宣泄的出口,我的不耐和烦躁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与此同时我庆幸我未曾让自己沦为沉默的囚徒,特别是在这一个月的沉寂边缘徘徊之后。
在争论的**,我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感觉自己从被动的桎梏中挣脱而出。然而,这股胜利的余温还未消散,一丝悔意便悄然爬上心头。
不知道是因为他当时的表情太过落寞,还是我想起了失忆时他虽冷着脸却也悉心照顾我的情景。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都让我无法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荡下去。
我给枯萎的吊兰浇完水后悄悄瞥向他,发现他已经坐回了他的床位,正端着一本书看。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接,他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书本,拍在身旁,抬眼望了我一眼后,便径直下床朝我走来。
糟糕,这眼神分明是要找我算账。我下意识地往角落退缩,心里祈祷着,若真被打,至少能在这角落里减轻些伤害,坚持到护士及时赶到。
为什么我有实力却不选择还手,因为这样我俩都得被关小黑屋。
他站在我面前,静默了数秒,我紧张得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预想中的拳头落下。然而,他并未动手,反而俯下身,目光紧锁我的双眼。我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轻轻晃动的银发,以及那张近在眼前、表情莫测的脸庞。
“宋之珩,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愣了愣,问他:“什么交易?”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捻起我早已无需发夹束起的短发,话锋一转,略带迂回地说:“你是不是很想你男朋友?”
我无语:“怎么了?”
“我也是。”
“啊???”
他这样的人也会思念他的伴侣?我只能说他的伴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
“所以你和我交易什么?让我帮你逃出去找他?我收获的就是报复你后的快意?”
我不屑地笑了一声,胆量也渐渐大起来:“看来刚刚你是嫉妒我的方法才故意那么说的吧?”
他没有反驳,正当我盘算着如何继续报复他,全然未顾及言语的留情时,他突然抱住了我。我条件反射般地一把将他推开,随即急忙检查腹部和颈部,看是否被他偷偷捅入了什么东西进去。
反复确认后,我发现腹部和颈部均无异常,那问题应该出在背上,但我无法自行查看,只能质问他:“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要害我也不必拿我男朋友当借口吧?”
“卑鄙,亏我还想跟你道歉来着。”
我说完,便跳到一旁,迅速按下呼叫器,声称自己被时七袭击了。她们这次迅速赶到并对我进行了全面检查,结果却告知我一切正常。
随后,我尴尬地站在原地,而他则抱着双臂,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望向我。这时我恍然大悟他的用意——故意让护士们对我感到厌烦。
卑鄙小人。
“行了,我爸妈明天来,明天过后你就自由啦,就不用浪费你的大脑想办法来恶心我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身体都轻盈了许多,甚至比我那天逃离时还要愉悦,但他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毕竟即便我真的要永远在这里面待下去,也没必要刻意与他交好,更无需为了取悦他而让自己受委屈。我不需要赢得所有人的喜欢,也不需要在意他们怎样看我。
话说时七的想法与我所想大相径庭,而后续发生的事情只能用离奇来形容。
那时,我正低头专注于日记本,试图将脑海中的幻想逐一记录,突然间,一股温热的气流在我耳边轻轻环绕,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让我不由自主地侧目。
抬头之际,时七的面容已近在眉睫,他的呼吸与我近在咫尺,我们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在我尚未从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中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迅速而强势地,在我的眼睛上印下了一个吻。
我当时直接破口大骂了,完全不顾及可能产生的后果。在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下,我猛地伸手用力将他从病床上推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毫无准备地摔倒在地,手肘勉强支撑着身体没有完全倒下,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无辜与惊讶,就这样直勾勾地望着我,就像在询问为何我会如此对待他。
无辜?我最无辜了。
“靠你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病啊!我不是都跟你说了我明天就走吗?你就这么恶心我啊,恶心到一分一秒都不想看见我?”
我说完就拿起本子和笔,抱起我的吊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才不稀罕和你住一起,我现在就走。”
午休总共就一个半小时,他恶心了我接近一半的时间,我暗暗发誓,就算呆在厕所里我也不会和他独处一室了。
可我忘了封闭式病房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于是我强忍不适,推开卫生间的门躲了进去,直到治疗开始听见脚步声走远才悄悄离开。
但随后在活动室堆沙堡时他阴魂不散地跟在我附近,吃饭时他特意坐在离我近的位置,自由活动时更是多次试图和我讲话。说实在的,我真有点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我都如他所愿离开了,他怎么反而缠上我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晚上我请求换间病房却遭到拒绝只能灰溜溜回去时我才终于知晓。
“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让你当我男朋友。”
其实在平常情况下我肯定会感到震惊,但那时我已疲惫不堪,无心再与他有任何争执。
“哦,那你想啊。干嘛烦我?干嘛害我?你有没有道德?”
他沉默不语,显然是被我的逻辑所震撼,以至于无言以对,就那样抿着嘴看我。
“你同意吗?”
我白了他一眼:“大哥,你要是真想他你就好好治疗早点出院去见他,找我当他替身有什么用啊。”
他还是沉默。
我见不惯他这一副嘴脸,逼着他跟我道歉,他哼一声说自己没做错。
算了,一个神经病让另一个神经病给他道歉的场面估计也是够好笑了。
来到这儿已经一个月了,我其实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每天除了噩梦就是失眠,梦里总是温吞无尽的雨天。
雨来前空气中总是会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梦中程澈在一个下雨天里第一次跟我描述起这种特殊气味,起初我并不在意,直到他提起了我还依旧不在意,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味道呢。他很认真地开始沉思,然后低下头看着我说,是腥味,雨是有腥味的。
程澈眼中柔软的神情让联想到一些沉重回忆的我突然缩瑟。无数场雨曾从我的生命里流淌而过,它们血淋淋地构成我。当阳光骤临在我身上时,我预计自己陈旧的灵魂要被劈成两半,可他只是靠近,轻轻盖住我身上的血红。
我努力让自己的这句话听上去无足轻重:“那你觉得这样的气味,难闻吗。”
这次他没有低头思考,他看着我,眼睛清明。他说,不,不,这是生命的味道。
后来梦就醒了,不知是不是要遵循固定的规律,梦也是有遗憾的。
我起身的动作中带着几分习惯性的温柔,本想要效仿往昔,仰望窗外那轮寄托思绪的明月,却只见窗户紧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在外,这景象让我瞬间被拉回初至此地的那个夜晚,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身旁的人同样未眠,他轻轻拧亮了灯,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又一次试探性地问我是否愿意成为他的男朋友。许是方才的梦境中程澈的出现给了我慰藉,我的情绪莫名地舒缓了几分,没有中午那般冷硬,而是反问他,是什么缘由让他也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回答:“因为我是同性恋,你呢?你为什么来?”
我坦承自己失控伤害了我的男朋友,又担心他会误解我对程澈的感情,便特意强调了我对程澈的爱意,以及确认他并未因此怨恨我——这是妈妈那天转告给我的。
他轻轻地嗯了声,随后与我分享起他的经历。谈及伴侣时,他说他既乖巧又有趣,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柔和的神情。尽管我对他们的故事兴趣不大,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接收着每一个字句,包括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对不起”。
这是他应该说的,我心里总算不那么膈应了,但想要换病房的心却丝毫没变。他得知后又求我留下来,我哼一声躺下睡觉,心想那我之前受过的伤害算什么,算我心甘情愿吗?我又不是傻逼,他道歉我都不打算原谅他,更别提让我听他的话。
我闭上眼,即将睡着时又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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