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觉得今日有些异样。
若说具体什么表现,大概就是入冬时节,天气竟然回暖了;穆斌罕见地在朝会上没有骂人,主要是没有骂她;还有,穆斐没有在固定的路口出现。
为了不被穆斌抓住把柄,太子监国后他们便可以减少了私下见面,朝堂上因为穆斌的蓄意安排,也鲜少机会碰面。一开始只是偶然在某个路口相遇,后来便默契地在这个路口碰面。有时候是传递消息,更多时候只是点头致意,报个平安。
但今日,马车即将驶过路口,依旧未看到穆斐的身影。
温蘅吩咐将马车的步子放得慢之又慢,还是挡不住路口在视线里渐渐后退。
“停一下。”她索性叫停了马车,转头对竹芝说道,“昨日泉叔好像说厨房里少了一味调料,没它今天开不了火,刚好此处有食货铺,你下去问问有没有。”
竹芝心领神会,下车进了铺子,先是在铺面上挑挑拣拣,然后又与掌柜东拉西扯,将时间足足拖延了一炷香,终于等到路口另一头,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他的样子今日有些奇怪。虽然特意将步子放慢,强作自然,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步伐不稳,尤其右腿僵硬。脸色也有些发白。
顾不得周围还有穆斌的眼线,温蘅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身边。
穆斐不禁苦笑:果然这等拙劣的伪装,只能骗骗平常人。温蘅心细如发,如何能被轻易骗过?
“你受伤了?”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他知道隐瞒没有意义,索性据实以告,“昨日修城墙,不慎被石头砸了脚。”
其实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从高处滚落下来,他将旁人推开,自己却被轧了腿。还好他素来身体强壮,筋骨结实,所以没伤到骨头,只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温蘅眼神一黯,幽幽道:“想不到,现在连修缮的活,都要你亲自干了。”
她早已听说,穆斌名义上让穆斐主理京城防务,其实只是阻挡他入阁议事的借口。他和韦后在三营五军二十二卫中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穆斐如同接手了一块滚烫的铁板,于城防要务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在日常庶务中打转。加之上下不协,指挥不动人,许多杂活甚至还得自己亲自动手干。
她自嘲地笑笑,“你说开天辟地以来,哪里有像咱们这样的宰相啊?”
穆斐倒笑得坦然,“种地的皇子都做过,修城墙的宰相如何做不得?搞不好以后还能传为一桩美谈呢。”
他的爽朗感染了温蘅,笑容也轻快了起来。
自从他们碰面以来,一直有数道窥伺的目光跟随这他们。
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既然已经被逮到了,不如抓紧时间多说两句话。
“你瘦了许多。听说除了修城墙,你还修缮了营房、军械和道路?”
穆斐点头,“听说你挨了不少骂,可还受得住?”
“狺狺狂吠,不足挂耳。只是穆斌如此狂妄,实在匪夷所思。难道他不怕陛下出关后和他清算吗?”
穆斐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敖家已经离京了吗?”
“对,上个月,我盯着他们一家人走的。”
准确来说,敖烈是被温蘅赶走的,敖煦是押着敖烈回老家的。
针对温蘅的官场清洗开始之时,她也担心过会不会波及敖家。
敖烈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没事,我让我哥上的是反对你当宰相的折子。”他对上温蘅的瞪视,颇有些失落。“我早说了让你别留在这,随我回太平去吃香的喝辣的,这下可好,天天听穆斌那家伙狗叫,多没劲啊。”
难得敖煦对他的请求没有驳斥,反而很爽快地写了一道洋洋洒洒的奏折,痛陈温蘅为相的弊端。不知情的人读了,一定以为两家有深不可逾的世仇。
温蘅闻言大怒,当场叫人用扫帚将他扫出温府大门。次日又亲自登门,让敖煦立刻、马上、当即带上他弟弟滚回老家。
敖煦好脾气地笑笑,拱拱手,当着她的面,就打上包袱,捆上弟弟,登上敖家的船,顺流之下了。
“按照穆斌的性子,因为徐睿知的事,他一定对敖家记恨在心,势必找个机会报复回去。与其担心他不知何时出手,不如找个由头让他们回老家躲躲。”
穆斐点头道:“你做得对。若不趁着穆斌还没反应过来时出城,恐怕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温蘅闻言,将目光投向重重宫城。那里,就关着一个出不来的人。
*
宫墙之内,穆文澜正在练枪。
一杆素银梅花枪,通体雪白,在她手里虎虎生风。腾挪转跃,轻若无物,但三丈之内,无人敢近身。因为只要长了耳朵的,都听说过这杆枪下死了多少亡魂,才成就了穆文澜的威名。
院子角落里的一炷香燃尽了。穆文澜停下动作,先是接过下人递过的汗巾,擦了汗,又拿起绢布,细细擦拭枪身,随后才亲自将长枪放置回原处。
不远处,一道身影急匆匆地穿过长廊,拐过墙角,奔到穆斌身边禀告。
“长公主已习武完毕。”
穆斌扔下手中的茶盏,咽下嘴里的茶点,问道:“她手里的枪收起来没有?”
“收起来了,小人亲眼看她收好枪才来禀告的。”
穆斌心里稍安。他不怕温蘅这种讲道理的老实人,老实人好欺负。但是穆文澜这种看着讲道理,但是道理讲不通就讲武力得疯子才可怕。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而且知道也没用,因为你打不过她。
他清了清嗓子,“咳,好,那宣她来见孤。”想了想,他改口道,“算了,还是孤屈尊去见她。”
对于武疯子,不可以常理度之。自己即将成为一国之君,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他振袖理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穆文澜院中,正要开口唤她来跪,冷不防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脸,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一绺鬓发徐徐飘落。
穆文澜不疾不徐踱步过来,施施然拱拱手,不咸不淡道:“见过太子。未曾想这里还躲着人,没吓着太子吧?”
穆斌强作镇定,勉强“没、没有”了几声,扭头低声怒喝道:“狗奴才,你不是说她已经把武器都收起来了吗?!”
方才去禀告的小黄门抖如筛糠。他怎么知道长公主练完枪还要练箭,天下像她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女人,除了传说中的年轻时候的太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穆文澜将手里的弓递给旁人,反手从武器架上抽出了一把宝剑。
利剑出鞘,“唰”一声照亮了穆斌慌张的脸。
“你、你想干什么?”
他抖着声音后退了几步,还将小黄门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穆文澜挑眉,“我以为,太子殿下这时候来找我,是想和我切磋一二,原来不是?”
穆斌稍松了一口气,整整衣领,昂然道:“舞刀弄枪,乃莽夫所为,难登大雅之堂,孤向来不屑此道。”触到对面冷硬的眼神,声音不由低了几分,“孤,孤此次来,是要跟你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还需要太子亲自来向微臣讨要?”
穆斌攥紧拳头,一咬牙,脱口道:“虎符。孤要你将虎符交出来。”
她此次归京,带回边军三千,一直驻扎在郊外。虽然卸了甲,但迟迟未交虎符。她先前试探着要带兵返边,被韦后母子以各种理由拖着不让走,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她不看穆斌,手起剑落,剑光闪过,近旁一棵小臂粗的松树应声而断。
“好剑。”
穆斌听着有些不舒服,但也只是将小黄门又往身前拉了拉,试图和她讲道理。
“你看啊,边将返京,按律就得卸甲交虎符,以前嘛,都是因为你每次待不超过三日就走,皇祖母又偏袒你,所以虎符说不交也就不交了。但如今由孤监国,咱们谊同姐弟,份属君臣,该按规矩来的还是得按规矩来……”
穆文澜冷笑,“意思是如果我现在带兵出京,就可以不用交虎符了?”
乍被打断,韦后教的说辞一下子想不起来了。穆斌脑子转了又转,只记起母后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一定要让她把虎符交出来。只要虎符到手,一切都好说。”
他心一横,手一伸,朝她摊开手掌,“我管你带不带兵,出不出京,今日我只要虎符。”
穆文澜盯着他静静看了半晌,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就在他忍不住想喊“救命”的时候,她突然冲她笑了一下。
这一笑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分辨不出她是笑他蠢,还是向跟他示好。
只见她一扬手,手中剑直直飞出,严丝合缝,直入刀鞘。然后她从袖袋中摸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锦袋,倒出虎符,恭敬地双手奉上。
“虎符在此,请殿下验收。”
穆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一下子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心想先皇在世也不过如此,声音立刻嘹亮了起来。
“啊哈,算你识相。”他接过虎符,又看又摸,还上牙咬了咬,没看出端倪,决定还是带回去给母后检验一下,于是旋踵即走。
穆文澜在身后朗声道:“君无戏言,还望殿下记得刚刚说过的话。”
穆斌走得急,无暇细想,只是应道:“记得记得,孤都记得,就按刚刚说的办。”
眼看他们走远了,在暗处观望了许久的芳息才现身。
她的语气颇有些嗔怪:“就算殿下想自由,倒也不必将虎符拱手相让。”
穆文澜重新拿起弓箭,瞄准对面的箭靶,语气自信笃定。
“姑姑多虑。我带兵,靠的可不是那铁疙瘩。”
话音未落,驽箭离弦,正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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