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瑾返回自己的座位,接受诸国使者的敬酒,这种时候,即使不胜酒力了,也得撑住。直到共主宣布散会,才算挨到了头。
在亲卫们的护送下,萧承瑾乘马车回到大会安排的馆舍。
澹台的美,更在于其天人合一的意境。整座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园林,一步一景。光线是这里最杰出的艺术家,月光透过镂空的玉璧墙,在殿内地面上投射出灵动的瑞兽光影,宫墙上的蔓草,也用卷须勾出美丽的壁画。
馆舍安排在离宫殿不远的秀山脚下的颐园,这片山脚下开满了幽艳的赤红龙爪,白日初见时,明艳如霞,现月华初升,又仿佛换上了清雅的镶银素妆。柔弱的花瓣细长如龙爪,花须向外伸展,宛若虬龙盘绕给人一种张扬之美,远远望去,仿佛一盏盏华贵的灯盏。尤其是那一抹宛若朱颜的红,在月光下依旧光华流转,点缀在草木丛间一下子就把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车辆停下,萧承瑾遣退左右,醉意与孤寂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没先回馆内,而是独自走进这灼灼丹妆的花丛,幽香默默沁入鼻尖。叶的凋零之后才有了她的美,就像今日的他,不知失去了多少,还须在人前绽放,秋风袭来,吹起华服的衣角,石青色在这片红艳之中又多了几分清冷。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喝醉,这也是不容易啊。”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熟悉、一丝暖意……每晚的梦中这声音都在黑暗中徘徊,几乎被萧承瑾刻入了骨髓……
醉意昏沉的萧承瑾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僵……又是幻听吗?他缓缓转身,在月光下看到模糊的轮廓,心脏狂跳但强自镇定,低声喝问:“是谁?”。
“我该拿你怎么办?”对方轻叹,月光清凉,醉眼朦胧看不清来人的具体面容,但轮廓魁武而挺拔,站在花丛边,红色贴里外罩黑色冕服。
“阿托斯……是你吗?”声音好熟悉,好像阿托斯的声音……不过衣服制式……难道他他是从地狱归来?
“阿托斯?……”萧承瑾向那声音的方向伸出手,轻轻挥动地在空中尝试触摸,生怕一用力,眼前的幻影就会消散。
黑影没有说话,只是向前一步,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风霜之色刻在他的眉宇间,但那份熟悉的悍烈气息却未曾改变。
“嗯。”一声简单的回应,却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猛地攥住,那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如同电流击穿了他所有勉强维持的坚强。
“阿托斯……”他终于唤出这个名字,随之而出的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郁结,以及夺眶而出的滚烫泪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向前倾倒,额头重重抵在对方的肩膀上,整个身体因无声的痛哭而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不是梦!
酒意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冲散了大半。
“你来了……” 萧承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没有你在我身边,每一天,都像在炼狱里煎熬。”
“好想你……”一直紧绷的弦瞬间崩断,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王爷威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切的恐惧——恐惧这依旧是梦,恐惧下一秒就会醒来。“别让我梦醒了,又一个人……别再是我一个人……”
积压了太久的悲痛、悔恨、孤独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在这个温暖的怀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在那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生怕一放手对方就像无数次的幻影一样又消失了。
被他紧紧抱住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更加用力地圈住了他单薄的脊背,动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带你回去。” 快速用披风的帽子遮着他的脸,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夜风吹过,龙爪花细长的花瓣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月光如水,将相拥的两人和这片妖冶的花海笼罩在一片静谧而朦胧的光晕里。
次日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水晶云纹棂花窗,折射出点点光晕,随着时间在室内静静流转。
萧承瑾于朦胧中醒来,指尖下意识探向身侧——触手一片空茫,唯余枕上依稀的温存,与一缕若有似无的、熟悉的凛冽气息。他心头一空,轻轻叹出一口气,仿佛那点温度也随之散去,复又昏沉地阖上眼。
待他再次醒来,内侍奉砚早已静候在外。共主回赐的、用于今日坛埤盟誓的九旒冕冠、玄纁九章纹黄朱蔽膝亲王礼服,已庄重地悬于黄花梨透雕云龙纹的椸枷之上,下方棂格上整齐放置着一双云头玄缎双底朝靴,靴帮以金线精工绣制着蟠螭逐日之纹。
他撑臂起身,宿醉的钝痛立刻在额角突突地跳动。正欲掀被下榻,一股深秋的寒意袭来,激得他彻底清醒。目光慌乱间扫到昨夜散落的中衣,他一把抓过,仓促披上,微凉的丝绸贴覆肌肤,某些过于真实的记忆碎片骤然涌现。
“昨夜……并非梦境?”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掠过心头,带来一阵心悸。“不……断无可能。” 他立刻强行压下这荒谬的妄想,指尖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殿下,您起身了。”奉砚听得内间声响,适时轻声入门。他目光低垂,极为恭谨地避开了主子慌忙遮掩的细微动作,仿佛一切如常。“汤浴已备,请殿下更衣。辰时三刻,需赴坛埤行九丘盟誓之礼。”
萧承瑾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的声音恢复平日的清冷:“知道了,去准备吧。”
在晨光中,澶台的各个馆舍区与道路上,早已是一片无声的忙碌。这与会场上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这里是紧张、缜密且充满烟火气的幕后战场。诸侯臣子们的清晨准备,本身就是一场重要的前哨战。
斋戒沐浴,换上共主回赐的礼服。过程繁琐而严格,每一层衣物、玉佩、绶带、冠冕都有其固定的顺序和寓意,不能有分毫差错。玉圭、旌节等信物是否完好。任何瑕疵都可能被解读为“不敬”。
萧承瑾凝视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将所有的疲惫、痛苦与情绪深深掩藏,重新构筑起那道冷静、威严的亲王面具。确保自己以最庄重、最得体的容貌示人。他们的形象不再是个人,而是国家的象征。
在馆舍外,车夫和侍卫会最后一次擦拭车辕、调试马具,确保车驾行进时平稳无声。仪仗队手持旌旗、斧钺,静默肃立,他们的精气神代表着国家的威严。
辰时刚过,沉郁的号角声便响彻澶台上空。各国诸侯与使臣,已身着最庄重的冕服,在馆舍外依序登车。
车驾并未驶向那座辉煌的明堂,而是向南,穿过巨大的城门,驶向郊外。旷野的风带着草芥的气息,与城内的檀香迥然不同。
抵达坛埤外围后,所有人需下车步行。
只见那坛埤矗立于澶台正南的旷野之上,远离宫阙的辉煌,独享着一份与天地对话的孤高。它是一座巍峨的三层五色土坛,而在其顶端,九尊巨鼎如沉睡的玄黑神兽,环列于中央黄土区域。
五色土,取自九州大地的精髓,被严格按照方位与礼法垒砌:
东方青土,如初春之原野;
南方红土,似盛夏之烈火;
西方白土,若秋霜之凝华;
北方黑土,同玄冬之深渊;
中央黄土,乃社稷之根本,厚德载物。
这五色并非杂乱混合,而是构筑成一个宏大的天下图景:底层最阔,覆以北黑、西白、南红、东青四色土,象征着四方疆域;其上两层,则皆由明净尊贵的黄土筑成,象征着九丘皇室居于中央,统御四方。行至近前,方能感受到那份摒弃一切浮华的、近乎残酷的庄严。坛壁的泥土中,混入了碾碎的玉粉与暗色的矿砾,在特定的光线下,会折射出极其微弱、如同星河碎屑般的光点。
而那九鼎,正是此间的至高信物。它们并非整齐划一,而是形制各异,大小相承,鼎身之上,分别铸有九丘的名山大川、奇禽异兽与鬼神图腾,鼎腹内壁更铸有密如星斗的古老铭文,记载着各州的山川名录、贡赋之则与先祖训诰,腹深不可测,仿佛吞纳了其一州的气运。鼎足历经千年烟火的灼烧,已呈现一种暗沉的玄金之色。它们静静地镇守在坛顶,不言不语,其重如山,本身就是一部上古史书,昭示着九丘皇室受命于天、统御九丘的正统性。
一条笔直的玄色神道,从北面的宫阙群直贯而来。
巳时,各国诸侯已依其封国方位,肃立于对应颜色的土阶前。一位身着玄端、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众巫祝的簇拥下,缓步登坛。他便是九丘皇室的大祭司——太祝。他带领众巫祝,将整体宰杀的纯色牺牲、粢盛玉帛等祭品,庄重地陈列于祭坛俎案之上,并于坛前备好燔柴。
午时将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坛顶的九鼎所吸引,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源于历史与道统的重量。
这里没有明堂的琉璃金顶,只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当正午的阳光垂直洒落,坛埤本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日晷,所有的影子都缩于脚下,无处遁形。它不提供任何庇护,只负责将最**的誓言与代价,呈现于天地的审判台前。
当太阳即将移至天空正中央,炽烈的光芒笔直地灼烧着五色土坛与镇守其上的九鼎,仿佛上苍正投下审视的目光。
“吉时已至——九丘共主登坛——”
太祝悠长的唱诵划破寂静。九丘共主的仪仗,出现在神道尽头。他玄衣纁裳,冕十二旒,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步从北面南,在所有诸侯的注视下,一步步登上坛埤之巅,立于社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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