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坛埤盟誓

当九丘共主屹立于坛埤之巅,天地间万籁俱寂,唯闻各国旌旗在旷野风中猎猎作响。

就在此际,太乐正挥动麾旗,乐工敲击柷器。一声庄重的引乐之后,编钟、编磬齐鸣,昭夏之乐悠然响起,其声恢弘肃穆,直贯苍穹。在这象征迎接神灵的乐声中,太祝手持玉圭,面向苍天,以悠长而古老的调式,朗声启告:

“巍巍昊天,照临下土。率我群后,承天之旅——

谨以苍璧礼天,黄琮礼地,束帛承敬,牺牲粢盛——

伏惟歆享!”

唱诵声中,九丘共主神情肃穆,先自太祝手中接过苍璧与黄琮。当双臂平举,苍璧与黄琮在祭坛的烟火与天光下辉映之时,坛下诸侯无需号令,仿佛被天地之气所牵引,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齐刷刷躬身、俯身、下跪,最终将额头紧贴于地面。

太祝宏亮悠长的唱诵声,恰在此时响彻全场:

“——共——敬——天——地——!”

随着这声唱诵,诸侯们保持“俯伏”的姿势,以示绝对的臣服与虔诚。在这片由脊背组成的寂静浪潮里,忠诚与野心、敬畏与算计,都暂时被这统一的姿态所掩埋,唯有郊野的风卷着尘土声在耳边噗呲作响,如同他们从未曾平息的内心。

共主的目光缓缓扫过脚下这片向他臣服的诸侯,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无澜,却仿佛能穿透他们的背脊,看清每一颗跳动的心。他向天、向地、向四方示敬,而后躬身,将黄琮庄重地置于坎穴之侧,以为地祇之凭信;而那块象征昊天的苍璧,则被共主亲手安放于祭坛最中央的玉案之上,在烟火与天光中,静静地散发着威严的辉光,自始至终,作为整个仪式最崇高的见证。

太祝再唱:“——兴——!”

诸侯们闻声而动,由跪姿缓缓起身,恢复拱手躬身的姿态。当他们的目光再度与共主交汇时,方才伏地时的一切思绪都已深藏,只剩下君臣间心照不宣的肃穆。

紧接着,太祝奉上盛满鬯酒的青铜爵。共主接过,将酒爵高高举起,示敬于天,随后手腕沉稳地翻转,将清冽的酒液酹洒于身前的黄土之上,以启敬地祇。酒水迅速渗入大地,仿佛被社稷之神瞬间啜饮。

太祝高唱:“牺性既成,鉶俎以陈。毛血告幽,神其鉴之——”

唱毕,太祝手持玉刀,于牲牛耳部取少许毛血,疾步至神主牌位前,将其挥洒于地。这是一个极其古老而神圣的环节,称为“告杀”,意在向神明禀告:此牺牲已被宰杀,专为神明而备。

随即,太祝将部分牺牲的毛血与生肉进献于神主之前,此为核心祭礼之始——“荐血腥”,以鲜血之腥气召唤神明降临。

至此,酒、血、牲皆已奉上,天地神祇皆已临坛。整个祭坛,仿佛成了一个由凡人搭建,却已有神明在座的神圣法庭。

献祭已毕,太祝退后。乐声为之一变,从迎神的《昭夏》转为雄壮激昂的《大武》之章。

随即,六十四名手持朱干玉戚的武者,踏着鼓点,涌入祭坛之前。武阵变幻,如军旅出征,气势磅礴。

此刻舞乐之意,乃是“呈功于神”——在已然降临的天神与祖考面前,共主陈列其扫平四海、安定天下的赫赫武功。这既是向神明的汇报,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亦是向诸侯的示威,彰显盟约赖以存在的武力基石。

武者逐一退去,场中肃杀之气未散。太祝于寂静中上前,不再高唱,而是肃声宣告:“祀享已备,功业已陈。伏请神明,临鉴盟誓——”

太乐正闻声,挥动麾旗,所有乐声止息,唯余一柄特磬,在太史每一步前行时,敲响一记低沉悠长的单音,仿佛在丈量着通往神圣契约的最后距离。

太史手持玄玉为轴、缣帛为卷的盟书,步履沉稳地行至坛埤中央,面向天地,展开缣帛。乐师以槌轻击特磬,一声浑厚、悠长的单音随之荡漾开来,如同为即将宣读的盟约,敲开了通往神明耳畔的大门。天地间只剩下太史苍劲而悠远的声音,朗朗诵读:

“维延祚三年,仲秋之月,丁亥朔,越七日,丙申。

九丘共主和曦,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祇:

丕显文祖,受命于天。抚有四方,肇建九丘。

今尔群后、邦伯,来朝于澶台之野,虔共明祀,戮力王家。

其各祗服朕命,无斁天威!

同盟曰:

一曰:恪守王度,毋紊纲常;弓矢干戈,悉听王命。

二曰:敦睦邦家,毋相侵伐;协比姻亲,同恤灾患。

三曰:勤修贡职,毋废庭实;玉帛苞茅,时序厥贡。

四曰:弼亮王猷,毋纵诡随。靖安畿甸,永固众邦。

永固盟好,以靖四方。

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俾失其民,队其师旅;宗庙湮祀,子孙弗享。

明神在上,实闻斯言!”

坛下诸侯始终保持躬身拱手的姿态,凝神静听。旷野之中,唯有太史的声音与风声交织。每次的盟誓,除了日期,基本都相同,里面的每一个字,与会的使者都能背诵,可又有几国可以做到?共主又何曾对违誓之国有所武功惩处,真的等神明殛之吗?萧承瑾的唇角在无人可见处,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待太史诵读完毕,收卷而立。太祝适时上前一步,引吭高唱:

“盟约既成,群后拜服——”

唱声未落,坛下诸侯如浪潮般齐刷刷行稽首大礼。他们拱手至地,将头深深叩在黄土之上,以示对盟约的全部条款已悉数知悉,并予以毫无保留的接受。

片刻的肃静后,太祝再唱:

“神明临鉴,群后共誓——”

诸侯们闻声,由跪姿缓缓起身,肃然而立。此刻,由诸侯班列之首,霍唐侯伯侨稳步出班,面向祭坛,将手中玉圭双手高举过顶,以浑厚之声领誓:

“有渝此盟——”

众诸侯皆效仿,声震天地:“明神殛之!”

霍唐侯:“俾失其民,队其师旅!”

众诸侯齐声,愈发高昂:“宗庙湮祀,子孙弗享!”

全体诸侯竭尽全力,发出最终的誓言:“明神在上,实闻斯言!”

这誓言如同惊雷,滚过澶台之野,在群山间回荡,仿佛天地人神都为之撼动。

待声浪平息,太祝高声唱诵:“盟誓已达于神,信义当昭于地。歃血为盟,神明共鉴——”

他躬身,将一个玉敦和一柄金匕首呈给共主。九丘共主接过匕首,于牲牛耳上割取少许鲜血,滴入玉敦之中。

他率先以指蘸血,涂于口唇之上。诸侯按尊卑次序上前,相继歃血。萧承瑾以拇指蘸血,擦过下唇,铁锈味钻入鼻腔,那一抹猩红如初绽的毒蕈,诡艳地烙印在他苍白的唇边。

待最后一位诸侯退回班列,太祝面向共主与全场,肃然宣告:“歃血既成,盟约已立!自今而后,有渝此盟,人神共弃!”

歃血礼毕,太祝高唱:“今以牺性之馨,敬答神恩——致——燔——柴——”

共主亲手将牺牲的脂膏与皮毛置于燔柴之上,烈火轰然暴涨,乐声再起,奏响《纳夏》之章,曲调昂扬,似在助推烟火升腾,达于天听。脂膏、萧蒿、松柏、在火中噼啪作响,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与烟气一同缭绕,直冲云霄。

太祝引唱:“膟膋馨香,达于穹苍——神明歆享,永锡盟好——”

坛下诸侯闻声,齐齐面向馨香烟气升起之处,行拱手长揖之礼。于萧承瑾而言,这缭绕升腾的,不仅是祭祀的香烟,更是东奥将士为国而战的忠魂,他愿这馨香直达天听,愿这烈火净化所有的不甘与哀怨,愿袍泽的魂灵能乘着这缕缕青烟,挣脱血与土的束缚,去往再无战乱的天庭。直至烟气完全融入苍穹,众人方才直身。此为送神之礼,恭送天神归位,并默祈其享祭纳约。

随后,太祝唱:“瘗——埋——”

乐声随之转换,从《纳夏》的昂扬转为《阜夏》的厚重与深沉。与此同时,一队舞者手持长长的五色雄雉尾羽,踏着沉稳的节奏起舞,是为《羽舞》。其舞姿舒展而庄重,仿佛以羽翼抚慰大地,祈愿江山永固。

黄琮与书写于黄帛之上的盟书副本,连同牺牲的耳朵被庄重地埋入坎穴。

当最后一抔黄土覆上坎穴,太祝再唱:“牲玉既瘗,地祇其安——”

诸侯们随之整齐划一地转身,面向坎穴,肃然躬身三拜,《羽舞》随之缓缓止息。就在羽翼收拢、乐声沉入大地的那一刻,昨夜阿托斯的幻影与舞者重叠,于一片虚无中向他伸出手,脸上是他最熟悉的那种坦然笑容。萧承瑾猛地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酸楚死死压回心底。他随着众人躬身下拜,将这份无人能知的告慰,一同埋入这片刚刚安镇了神祇的土地之中,感谢大地之神的见证,并祈求其庇佑邦国疆土,永享安宁。

最后,太祝高呼:“告——幽——全——”

《阜夏》之乐渐息,更为庄严典雅的《肆夏》悠然响起。另一队舞者,不着戎装,不持器物,仅以庄严的徒手姿态和肃穆的舞容,于先祖神位前起舞,此为《人舞》。他们以最纯粹的身体语言,表达着对血脉源头的无限追思与敬畏。

形状完整的祭牲被郑重陈列于先祖神位之前。

太祝的唱诵声转为庄重而悠扬:“祀事孔明,祖考来格——”

这一次,不待指令,以霍唐侯伯侨为首,所有诸侯皆整理衣冠,面向先祖神位,行最为隆重的跪拜大礼,以额触地,久久方起。他们口中默念着本国先祖的名号,仿佛在向血脉的源头汇报此次重大的盟誓,祈求祖先的福泽与认可。

当所有诸侯面向先祖神位跪拜时,萧承瑾的脊背僵直如铁。他无法低头,仿佛宗庙深处每一双祖先的眼睛都在灼烧着他的灵魂。

“不肖子孙萧承瑾,”他在心中默念,字字泣血,“今日割让山河,屈膝事敌,非为贪生,实为存国。列祖列宗在上——他日若不能收复故土、雪此奇耻,愿吾魂魄永堕九幽,不得归于宗庙!”

这毒誓在他胸腔中震荡,比任何盟约都更加沉重。当他最终将额头重重叩在黄土之上时,已分不清那渗入地下的,是汗水,还是血泪。

至此,天、地、人三才皆已享祭,盟誓在神、祇、祖的共同见证下,正式缔结,不可更易。

太史将以朱砂书写于玄色缣帛之上的盟书正本呈予共主过目。共主颔首后,由太史将其卷起,以玄玉为轴,与那块承载着天命与盟约的苍璧一同,存放入特制的玉函之中。当玉函盒盖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声响,

燔燎的青烟犹在天地间缭绕,盟誓的庄严肃穆仍弥漫于全场。此时,太祝引吭高唱,其声悠长而充满吉庆:

“典册入府,祀事既成,福佑是承。神赐之胙,咸与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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