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诵声中,庖人与宗伯们庄重地将已烹煮完毕的牺牲从鉶俎上取下。他们手持锋利的鸾刀,依照严格的等级与规格,将牺牲分解成若干份。
首先,最大、最珍稀的部位如肩、髀,由宗伯亲自奉至九丘共主面前。共主微微颔首,此为“受胙”,象征他作为天子与神人之间的唯一中介,接受了上天赐予的最高福佑。
随后,庖人持鸾刀,在俎上依礼分解牺牲,宗伯则依爵位尊卑,唱名分胙。
每一位诸侯都躬身,双手过顶,恭敬地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胙肉。这不仅是一块美味的肉食,更是神恩的体现、盟约的信物、以及共主认可其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当萧承瑾的名字被唱出,他稳步上前,双手平举,恭敬地从宗伯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胙肉——肉被盛放在一只小巧而古朴的柏木俎上。
他持俎归位。按照古礼,他应尝胙以示领受神恩。他伸出右手,稳稳定住俎上的肉块,俯首,从容地咬下边缘的一小条。
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牙龈,淡而无味的肉腥气充斥鼻腔,但他咀嚼得无比庄重,仿佛在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盟约本身的重量。咽下后,他将余下的胙肉依旧端正地置于俎上,交由随从郑重收好。——这便是神明与祖先享用的祭品,这便是维系九丘盟约的纽带。
他不动声色地用准备好的丝巾擦拭指尖的油腻,心中冷笑:眼前衣冠楚楚的诸侯们,像啃噬命运般,咀嚼这沾染了神明与鲜血的契约之肉。
身旁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笑意的气音:
“……像不像在啃一块浸了水的柴皮?”
他不用回头,也知是邻席的李玺。他不动声色地拭去唇边油渍,低声回道:
“慎言。你啃的可是九丘的江山社稷。”
“呵,若江山是这般滋味,也难怪诸侯们要另寻‘佐料’了。”
眼看神胙将尽,连荆蛮、白狄这类无法进入明堂,只能在外守燎的小部落都各有其胙,而勃轳的武安君却一直未被唱名。
武安君脸色铁青,亲自离席,大步走到宗伯面前,声如洪钟:“宗伯大人!莫非忘了勃轳?”
整个会场霎时一静。高台之上,共主和曦放下酒爵,目光淡淡扫来。宗伯在万众瞩目下缓缓转身,面向武安君,声调平直无波,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非敢忘也。”宗伯声调平直无波,却字字千钧:“国有丧,不预吉。嗣未立,不承胙。今勃轳新丧在庙,太子质于东奥。君不以丧臣避吉,反恃兵威而问鼎;不奉宗主以定分,竟越礼法而求胙。此谓失忠、失序、失人臣之本。”他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武安君按剑的手上:“非宗庙忘勃轳,实君自绝于神明。此忠顺之胙,君,以何颜受之?”
“忠顺”二字,如同两记耳光,响亮地抽在武安君脸上。他僵在原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进退不得。
场景瞬间凝固。
武安君脸色铁青,右手想按上腰间的剑柄,却忘了那剑早在步入坛埤之前就已解下,他只能化掌为拳,放于腹前死死攥紧。那“忠顺之胙”四个字,如同四根烧红的铁钉,将他死死地钉在了礼法与现实的耻辱柱上。
他环顾四周,那些昔日或许把酒言欢的联军统领与使者,此刻皆避开了他的目光,或垂首研究着席案的纹路,或举袖掩饰唇边可能泛起的冷笑。
高台之上,共主和曦依旧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古礼戏剧。他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威压。
武安君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道,为勃轳宗庙社稷,屈身道:“此乃我思虑不周,还请赐勃轳神胙以慰宗庙。”
宗伯微微颔首,语调平和却将难题抛回:“君既知礼有未周,老夫欣慰。然神胙之赐,关乎天命伦常。今勃轳国嗣未定,老夫若以胙予君,是赐予臣,抑或赐予君?此名不正之事,老夫不敢以私谊乱公法。”
武安君问:“如何能赐?”
宗伯凝视着他,语气依旧冰冷,但给出了唯一的正道也关上了所有投机取巧的大门:
“如何能赐?唯有正名。” 他声如金石,不容置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礼不行。今勃轳之‘名’何在?在宗法,在古之伦序,在天下共认之君。更在——”宗伯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武安君心底:“在先君灵前,为人臣、为人子者,那一份未尽的忠孝!”
“国丧在殡,你不思守孝庐、奉灵位,却临吉祀,逼盟会。此乃不孝!”他向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一个不孝之臣,有何面目代勃轳宗庙,立于神明之前,求赐忠顺之胙?”
他略一停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将选择权与千古骂名一并压回武安君肩头:
“或,即刻素服归国守制,恭请太子回朝,以全忠孝,正位宗庙;或……你自有你的手段,去‘正’了这名分。待勃轳有新君立于宗庙之前,天下共认,且孝期已过,吉礼可行之时,九丘自当遣使,奉胙前往,以慰神灵。”
“否则,”宗伯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武安君脸上,其意不言自明:“名分未定而强求神胙,便是亵渎。今日澶台之野,便是勃轳绝祀之始。”
武安君脸色红白不定。他听懂了,宗伯滴水不漏——所谓“古之伦序”,便是铁一般的宗法伦常。而“孝”字,更是压垮他所有辩解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太子一日尚存,只要国丧一日未毕,他的一切野心便永远是“不忠不孝”的僭越。
他下意识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几位素来与勃轳交好的邦国使臣,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回避的眼神与刻意的沉默。那位以强悍著称的乌戎国君,甚至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一刻,武安君彻底明白了。宗伯代表的不是他个人,甚至不完全是共主,而是这套被在场所有诸侯——无论他们内心如何算计——在表面上都必须共同维护的“游戏规则”。谁公然挑战这套规则,谁就是在与整个九丘同盟为敌。共主无需动武,自会有“忠顺”的诸侯,乐于借此机会替天行道,将勃轳撕碎瓜分,就像当初他利用这套规则,将“弑君”的罪名按压在萧承谨头上,使整个东奥在“共讨不臣”的名义下,被联军撕碎一样。
最终,也不知是无言以辩还是认输,武安君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在无数道目光的织成的罗网中,显得异常狼狈与孤寂,仿佛被整个“九丘”同盟彻底抛弃。
宗伯这才缓缓转向共主和太祝,躬身一礼,平静无波地禀奏:
“勃轳自知失礼,已自请退去。祀典,可继续。”
共主微微颔首。
太乐正得此示意,挥动麾旗,庄重和穆的《韶夏》之乐悠然奏响。一队六十四人的舞者,手持羽籥,踏着舒缓的节拍入场,于坛前演绎起《羽籥》之舞。其舞姿雍容揖让,羽籥交挥,仿佛在用最古老的语言,祈愿着一个和谐、有序的太平盛世。
太祝在乐舞声中引吭高唱:
“祀事已成,神胙既分——共——谢——天——恩——!”
坛下诸侯闻声,皆手持胙肉,肃然而立。
与此同时,太乐正
在这象征文德与和谐的舞乐声中,九丘共主和曦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坛下众臣,举起手中的青铜酒爵,威严而平和地说道:
“共享神胙,永固盟好。”
诸侯们将胙肉高举齐眉,齐声回应:
“谨受神赐,永矢弗谖!”
呼声与乐舞之声在旷野上回荡,将仪式推向最后一个**。
待诸侯的誓言在苍穹中飘散,太乐正挥动麾旗。舞队向着共主与诸侯们最后深深一揖,踏着《韶夏》的尾章,有序退场。乐师击响敔,乐声在一声悠长的余韵中,圆满收束。
就在这万籁俱寂,仪式将毕未毕的刹那,九丘共主缓缓起身,并未多看坛下众臣一眼,便在仪仗的簇拥下,转身步入玄道。
萧承谨垂首恭立,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那一角玄衣朱绶消失在暮色深处。也正在这一刻,共主方才那句“共享神胙,永固盟好”的余音,在他脑海中再次响起——那威严平和的语调深处,一丝若有若无、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身影重合的特殊尾音顿挫。他心头猛地一颤,霍然抬头看时,共主仪仗已随《韶夏》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玄道尽头。
同时,太祝也完成了仪式的最终宣告:
“礼——成——!”
宏大的典礼终于落幕。旷野上的人群开始流动,寒暄与车马声渐渐响起。萧承瑾却僵在原地,仿佛被那道消失在玄道中的身影,独自钉在了这片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土地上。
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拍在他的肩头。
“别看了,人早没影了。”李玺不知何时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我的车就在那边,一起走?这儿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萧承瑾缓缓收回视线,并未看他,只是同样低声回应:“耳目众多,于礼不合。明日还需听盟,你我还是各自回馆为宜。”
“礼?”李玺几乎笑出声,用气音道,“武安君刚才倒是想跟你讲‘礼’,现在人呢?”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关切与试探,“说正经的,当初那份城下之盟,白纸黑字把勃轳太子送到了你手上。如今武安君受此奇耻大辱,负气而归,他不敢动九丘,还不敢动你东奥吗?我怎么瞧着你……一点儿都不急?”
萧承瑾终于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玺,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急,”他淡淡地说,“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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