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瑾自然不会坐李玺的车,而是走向自己的马车。李玺也浑不在意周遭目光,十分自然地跟着钻了进去,仿佛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地方喝酒。
车厢内,随着车门关上,最后一丝天光与喧嚣被隔绝在外。萧承瑾靠在厢壁上,疲惫地闭上眼,直到此时,他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才出现一丝裂痕,透出深可见骨的倦意。
“勃轳国君薨,你我均知不是东奥所为。”李玺收起玩笑神色,直接切入核心,“哈尔顿再猖狂,也明白一个活国君的价值,更清楚‘弑君’罪名的后果,他连教唆的话都不敢说,顶多是模棱两可的暗示。能干出这事并成功嫁祸的,只能是勃轳内部,早已将刀磨亮之人。”
萧承瑾没有睁眼,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勃轳国君虽非我所杀,却因我攻城给了内贼可乘之机,而当时我也确实有杀他之心,这是事实。”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虚空,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充满愧疚的场景。
“他的太子……那还是个半大孩子。我将他藏在东奥最深的内院,即便在我千夫所指、自身难保之时,也严令封锁消息,尽力让外人忽略他的存在。盼着天下人都将他遗忘,让他做个平凡富家翁,或许还能安稳一生。这,已是我能为那位枉死的国君,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
“可我万万没想到,今日在九丘盟会,在天下人面前,将他重新拖回这炼狱的,不是他的仇敌,反而是最应维护礼法秩序的宗伯。皇室……他们到底是想保这个孩子,还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推出来,作为下一场交易的筹码?”
“凡事往好处想,”李玺试图宽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将他放在明处,或许反而无人敢动,毕竟他才是正统。对了,霍唐侯那里,你打算何时拜见?不如我们一道?”
“不去。”萧承瑾语气斩钉截铁,“此次二十多万联军,霍唐‘功不可没’。乌戎,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马前卒。”
“这你也算得出来?联军里可从未出现过霍唐的王旂。”
“乌戎倾国不过六万,锦、邾、晟三国联军至多六万,其余小国凑不足三万。总数超不过十五万,却能东境六万的同时,西线冒出十五万大军?并能在远离本土的东奥边境僵持长达半年,粮道漫长却从未被断,做战时期军械耗损巨大却能源源补充,以锦源的财力是远远无法支持的。” 萧承瑾的声音冷得像铁,“这背后若无一个根基深厚的大国,为其输血,他们早就饿死、拖死在路上了!放眼九丘,除了霍唐,谁有这等实力与手笔?损东奥而壮西戎,只会对他最有利。”
“你是有‘自尊病’吗?”李玺忍不住斥道,“当时我顾虑你未遣人来借兵,不好冒然相助,只能以议止戈。若我当时能给你添上五万兵,局势未必会如此!”
“自尊?”萧承瑾苦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若向你借兵,就是把战火引向你的国境。霍唐正愁没有借口东进,你一旦卷入,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将你我一并吞下。我独自扛下所有,你才能在东方保持威慑,成为我……和东奥,最后的一条退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疑虑:“原本指望西南梧苍国不愿见东奥被西戎压制,……曾遣使求援,谁知其国君却恰好在此时病逝,以国丧为由的拒绝,连盟会都未能参加。盟会结束后,我当去凭吊一番。”
“到时,算我一个。”李玺立刻接道。
马车一路行至颐园。李玺浑然没有回自己馆舍的打算,跟着萧承瑾便步入园中。一园子宛自天开的巧思美景全没入他眼,他径直走向馆内,一进门就把极为繁琐的冕服扔到椸架上,随即很自然地在萧承瑾的衣柜前翻检起来。
萧承瑾进屋,双手打开,由内侍将冕服脱下,悬于椸架。
“允棠,我记得你有件紫色缣帛暗莲纹的袍子?”李玺一边翻找一边问,“今晚进宫去见太后姨妈,她近来喜欢清静素雅。我虽备了礼袍,却总觉得过于板正,少了些亲近。看到你,才想起那件袍子的气度正好,便想来比比看,找找灵感。”
“你什么时候开始欣赏这么素的衣服了?”萧承瑾奇道。
李玺脱下繁琐的冕服,长舒一口气:“唉,还不是投姨妈所好。再说了,”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你这颐园最让我惦记的,便是那口引了活水的温泉。其他馆舍尽是些大澡堂,想着要和那帮老臣赤诚相见,我就浑身不自在。”
萧承瑾闻言,似想起什么,转身从内间取出两个早已备好的锦盒。“你既提起,倒省了我再跑一趟。”他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叠放着两件华服,“哦,正好。我母后给你姨妈备了份礼,是件浅紫缎绣葫芦绵瓜瓞纹的深衣,取个‘福禄万代’的彩头。听说你还有表妹,旁边这件桂花玉兔金球花纹的,是给你表妹的把玩之物。你眼光毒,帮我瞧瞧,可还得体?”
李玺瞥了一眼,笑道:“放心吧,婶母的眼光,定没不得体之说。”随即他翻出那件紫袍,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你既要去,便替我带去吧。你既想用那池子,就快去,别耽误你正事儿。”萧承瑾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让随侍去浴室先准备一下。
“好,野外吹了一头沙,走,咱们一起去。”李玺热情地揽过他。
萧承瑾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迅速侧身避开,学着李玺刚刚刻意嫌弃的语气,道:“不去。我不想和你赤诚相对。”
李玺一愣,随即笑得更加玩味:“怕什么?天天被几个宫人服侍沐浴的人,还怕赤诚相见?”
萧承瑾不再答话,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向书案,借此动作完全背对着李玺。
他确实不怕赤诚相见。
但他不想将那“鬼”昨夜在他身上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痕迹,展示给李玺看到。
最后等李玺出浴后,穿上一套萧承瑾准备的全新绛色中衣与长裤。
萧承瑾抖开那件紫色缣帛暗莲纹袍为他披上。因身量稍矮,袖口未能如仪礼般恰到好处地露出中衣的绛色,那抹内在的赤红,反而成了他周身气度里一道不动声色的底色。柔软的紫帛覆上炽热的里衬,雍容华贵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接着,萧承瑾本能地取出与之相配的玄色羊脂玉革带,李玺却抬手一拦,笑道:“玄色太沉,压不住我。” 他转身取来自己的褚红翠玉革带,熟练地环于腰间。萧承瑾见状,微一摇头,却仍上前,用一枚素银带钩为他稳稳扣住。那抹炽烈的红与温润的翠,挣脱了玄色的束缚,瞬间跃为全身最灼热的焦点。
最后,萧承瑾取过那顶红缨袀玄长冠,为其正冠。玄色的冠身与垂落的红缨,总算为这身过于华彩的衣冠,敛住了几分庄重。李玺自己蹬上那双紫色缎黄镶边的登云履,完成了从首至足的仪容。
馆外,他的马车已静候多时。一切就绪,李玺目光却扫向窗外——那里,成片的丹妆龙爪正开得如火如荼,泼天赤色,灼灼欲燃。他信步而出,折下最傲娇的一朵,返身抬手,将其簪于冠侧红缨之畔。
那朵赤红龙爪在他鬓边烈烈而燃,他终于心满意足,回头对萧承瑾灿然一笑,这才转身,从容登车。
次日辰时,明堂。
穹顶高阔,柱石庄严。诸侯依爵位尊卑,于东西两序次第落座,秩序森然。共主和曦端坐于北阶之上的黼扆之后,身影在缭绕的香烟与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萧承瑾垂首恭立,眼角的余光却试图穿透那层光影的帷幕。他隐约窥见,黼扆之后的共主并未穿着庄严的红黑冕服,竟然好像是一抹紫,心头微动。他不敢过多窥探,目光顺势扫向身侧。李玺立于不远处,昨日那朱紫之色的装扮尽退,玄冠,青金色袍服,其上暗织的青雀纹在殿内幽光下若隐若现,于这片沉郁的色彩中,为他独留了一份清醒与灵动。
不及细思,钟磬余音已散,共主目光平静地巡过全场,未发一言,只向宗伯略一颔首,便在仪仗的簇拥下,如一道无声的潮水般从侧殿退去,宗伯对此似乎早已习惯。从升座到离开,不过一刻钟,未曾惊动堂下肃立的万千诸侯。
他的离去,比他的存在更具威压。
太史手持玄玉为轴的盟书稳步出列,面向诸侯展开缣帛:“盟约既成,大义已定。今宣读盟约大纲……”
宏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明堂内回荡,字字如金石坠地。台下依旧鸦雀无声,但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共主的离去,反而更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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