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紫陌九丘

如果说会盟的第二天,诸侯在坛埤上歃血高呼的,是会盟的誓词。

那么今天在明堂,太史逐条宣读的盟约大纲,就是包含了这些誓词精神但更为详尽完整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确立原则、权利与义务。统一思想,确立九丘秩序的终极规则。

千百年来,这套维系共主与诸侯平衡的盟约,核心始终不离五条:君臣之分,界定权力义务;邦交之道,规范各国相处;贡赋之制,确定纳贡标准;嗣立之法,规定继承程序;刑赏之典,确立惩戒条款。总体上来说并没有大的改变,但每隔几年,都会有些新的问题出现。

就如同这百十年来,从共主起,澹台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诸侯各自为政,不听号令,而上行下效之下,各国国内的贵族也频频作乱。勃轳国君在混战中不明不白地被弑,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没完没了的内乱,会消耗各国的综合实力,更可怕的是,潜伏于四周的各个并未归顺的蛮族部落,也对九丘诸侯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为了遏制这愈演愈烈的乱象,此次盟约在"尊君"二字上做足了文章——对九丘而言,可借此压制诸侯;对各国国君来说,也能以此震慑士族。同时在继承制度上更加强调正统,以防权臣篡位。

税赋条款更是直指乱局。有些边城一年数易其主,今日属勃轳,明日归东奥,后日又成了乌戎之地。城头旗帜变幻间,赋税册籍早已混乱不堪。去年岁贡竟有半数未能缴纳。不是城池易主无人可交,就是新任城主推说不知前事。更有甚者,一座城池同时在两国的贡赋册上出现,真可谓荒唐至极。新约明确规定:城池易主须及时交接赋税,逾期每月加征三成,故意拖延者视同背盟。而频繁易主的城池,概由最终归属国承担纳贡之责。

太史的声音陡然转厉:"...有违此制,当受其咎!"惩戒条款如重锤落下,在寂静的大殿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盟约宣读完毕,钟磬声起。诸侯们各怀心思地躬身行礼。

车厢里,熏香细弱的青烟被颠簸搅散。

李玺毫无悬念地又跟着萧承瑾钻进了马车,他舒展了一下穿着繁复礼服的筋骨,仿佛刚结束的不是一场关乎国运的盟会,而是一场无聊的茶宴。

“絮絮叨叨又一天,”李玺侧过头,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承瑾,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敛去几分,低声道:“允棠,明天就要开始议定具体的盟约条款了。那十六城……你真就甘心这么划出去?你若想争,我可以在场上替你搅一搅浑水,豁出去辩他一场,未必不能要回来。”

萧承瑾眼睫未动,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们罄霖,如今是太平得没有要事需要太子殿下操心了吗?总盯着东奥这一亩三分地。”

“啧,”李玺嗤笑一声,随即又正色道,“和东奥的邦交,就是本太子眼下顶顶重要的事。你家的边境线挪动一分,我罄霖的边防策略就得跟着变动十分。王爷,别嫌我烦,东奥是磬霖的屏障不假,可磬霖何尝不是东奥最后的退路?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胳膊肘子,一定是向你拐的。”

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宫道青石的辘辘声,规律而沉闷,像是在为这个衰颓的王朝敲着边鼓。良久,萧承瑾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李玺,目光投向车窗缝隙外流动的、属于澶台皇都的、虚假的繁华夜景。

“不争了。”他声音平静,那是一种将所有波澜都强行摁死后的麻木。“从一开始,勃轳国君之死,难道真有人信那是东奥所为吗?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此刻盟约上争回一口气,然后呢?联军铁骑会因此退出一寸土地吗?不会。”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李玺,那双曾经清亮飞扬的眸子,此刻幽深得像两口枯井。“只要东奥自己的拳头不够硬,刀不够快,他们就会因为我今日的‘不识时务’,在往后的日子里,用更狠、更绝的手段,把这点‘气’连本带利地榨回去。”

他微微后仰,将头靠在冰凉的车厢壁板上,华贵的亲王冠冕与冰冷的木质接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闭上眼,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将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口。

“这十六城可是沃野千里呀,怎能轻易拱手他人?”李玺想一想,也为东奥肉痛。

“如果……如果用这十六城的膏腴之地,能换来东奥一个喘息的机会,换来将士们舔舐伤口、重铸刀兵的时间……”他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血誓:

“这代价,我付了。”

这句话不像抉择,更像是一场对自己的凌迟。每一座即将割让的城池名字,都是一道刻在他魂魄上的崭新伤疤。他并非放弃,他只是将复仇的火焰,埋进了更深的灰烬里。

接连两日,明堂之内回荡着太史官宣诵盟约的刻板之声。五年间各国签署的诸般条约,无论出于胁迫还是盟好,皆在此逐一宣读、认定。若有异议,则由太史馆援引故纸堆中的先例予以裁定。此间核心,无非疆界重划,岁贡流转。

巨大的地图铺陈于殿心,山川城池纤毫毕现。战败之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疆域被重新分割。即便是战胜的联盟内部,亦为分赃不均而龃龉不断,昔日盟友在利益面前,唇枪舌剑,寸土不让。

萧承瑾始终缄默。

他对于那十六城的割让未置一词,甚至在疆界已定的情况下,依旧依照旧版图,将东奥本年岁贡全额完税,分毫未以城邑沦丧为由拖欠减损。

最终,新的《九丘疆界册》铸成,附有精准地图。当各国君主以血钤印确认时,东奥的边境线在地图上向内收缩出一道刺目的括弧,宛如国躯之上一道新愈的疮疤。

疆界既定,便是岁贡。

有趣的是,昨日于地图前为寸土之地口沫横飞、须发戟张的健硕老臣,今日纷纷称病示弱,陈列灾荒,展示贫困,声泪俱下地争取减免。强国试图将负担转嫁弱国,弱国则凭恃演技周旋。

其中尤以乌戎为甚,昨日新增沃野千里喜形于色的西戎,今日依循古老的“九一之制”核算,其岁贡定额竟高达二十万石。如此一来,乌戎一国的岁贡总额,竟被这“天降之财”陡然抬高了十之**。

那乌戎使者急得面红耳赤,额上青筋暴起,争辩道:“我乌戎儿郎生于马背,长于鞍鞯,向来以骏马、健羊为贡,实在不谙这中原农事之道啊!如此重赋,恳请上使体恤,予以减免!”

共主座下的税官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案上那卷厚重的户籍图册,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减免?哼,今年东奥故地这片沃野的岁贡,统一定额是二十七万石。分摊给你乌戎的这二十万石,已是念在你国初涉农耕,给的最大体恤了。就是这个定额也只能是这次,下个五年可得恢复二十七万了。岁贡一年一贡,不能拖欠,不然不用五年,就得换能者居之。”

他顿了顿,目光如锥子般刺向使者,语气陡然变得尖锐:“此乃九丘古制所定,岂容儿戏?若你乌戎实在觉得无力承担……”

税官拖长了语调,嘴角泛起一丝近乎残忍的笑意。

“不如将这片土地,原样奉还给东奥?想必瑞王殿下会很乐意按市价折成金银支付,如此一来,我九丘府库倒还能多些进项,岂不两全其美?”

萧承瑾凝望着那青年税官侃侃而谈的样子,心底竟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欣赏之意:“我东奥若官吏人人有如此效率与胆魄,不知今日又是何光景?”

共主座下的税官们,手握各国田亩户册、商税矿冶之数,目光如炬,言辞如刀,一一驳回复议,精准地将负担压在各国的承受极限之上。

最终依据“平衡”之策予以裁定,生成《九丘贡赋簿》,明文框定未来五年,各国上缴共主及彼此贸易之物种类别、数量多寡,皆成铁律。

此后数日,议程转入军事、经济、工程等细则分组商讨。萧承瑾不再亲临,只由东奥各部能吏参与。每日散会后,诸臣便会至颐园馆舍,于灯下向他们的王爷详细禀报。

萧承瑾总是静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疆界的“括弧”,贡赋的数额,关市的税率……这些冰冷的数据,如同千万根细针,在他心头反复穿刺,勾勒出一幅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的东奥未来图景。

唯有一次,当户部官员禀及,即便国土压缩,东奥钱币在九丘市面上的兑率却依旧□□,甚至因铸造精度远超诸国而隐有升值时,他深潭般的眸中,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光。

九丘会盟的时日愈深,明堂内外的风向便愈发微妙。

不知从何时起,瑞王萧承瑾那一身清贵雍容的紫袍,竟成了澶台无声的焦点。无论是墨缎暗绣的深沉,还是缣帛团纹的雅致,那抹紫色在他身上,总能衬出一种迥异于败军之将的卓然气度,仿佛东奥的山河风骨,尽数敛于他一身。

更令诸侯暗自心惊的是,听闻九丘的太后及宫娥也常以紫衫示人,御座之上的共主,偶然出现在公开场合时,竟也身着绛紫常服,帝心如海,难测其深,但这自上而下的偏好,却如同一声无声的号令。

一时间,锦源国特产的紫锦,从名贵织物一跃成为九丘权力场最炙手可热的象征。订单如雪片般飞入锦源四方馆,其价水涨船高,直至千金难求。纵使举锦源全国织造之力日夜赶工,亦需一年之后,方能再接新单。金万斛数钱数得眉开眼笑,那紫锦之上流转的,已非染料光泽,而是泼天的富贵与权势的虚荣。

然而,掀起这场风潮的源头——萧承瑾,自始至终,未曾踏足锦源下榻的四方馆半步。

直至这日午后,盟会议程稍歇。萧承瑾于颐园书房内,正对着一卷新绘的边境矿脉图出神,侍从悄然入内,低声禀报:“王爷,锦源国师遣人求见。”

萧承瑾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迹在舆图上晕开一小团乌云。

“请。”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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