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秋天和夏天似乎没有区别。
隔壁床的病人出院了,于欣阳的妈妈帮她把病床挪到了窗户边,她想让她看看窗外的风景。
所谓的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树是树,草是草,云是云,天是天。
楼下偶尔也会有半死不活的病人坐着轮椅出来逛逛,这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
于欣阳一直很安静,像一只小羊羔,按时检查,配合吃药,按时吃饭,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在她的恳求下,妈妈把手机带给了她。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每天都会给柳深青发一条消息:
“你还好吗。”
柳深青从来没有回复过她。
于欣阳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她不再需要止痛泵,却总在夜晚失眠。
她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晚上忍着眼泪把头埋在枕头里,几乎快要窒息。
她分不清这是心理疼还是生理疼,那一刀没有伤及心脏,却轻微地伤到了肺。
她住的病房还有别的病人,再疼她也一声不吭,避免打扰到别的人。
可是真的很疼。
明明伤口一天天恢复,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溃烂,仿佛心脏上长出了溃疡。
她的心脏每跳动一下,就剧烈地疼一下。
于欣阳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活着原来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
无穷无尽的痛苦消耗着她的生命。
可是,可是。
可是她好爱她。
哪怕柳深青没有一秒钟心无杂念地爱过她,她也依旧爱她。
于欣阳忽然懂了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爱不爱柳深青,于欣阳说了不算。
柳深青爱不爱她,于欣阳也改变不了任何。
她别无选择。
于欣阳受伤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和舞蹈机构请假,说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肺部的小手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就像她和柳深青在一起的事也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一样。
没人知道她过了一个多么美好而珍贵的夏天,她在心里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去爱其他人了。
她好爱她。
于欣阳是那种什么事都藏不住的人,每天恨不得把自己身上发生的屁大点事都和全世界分享。
可是她在朋友圈发的柳深青都是隐晦而私密的,乍一看是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爱上柳深青之后,于欣阳的表达欲和分享欲就全部消失了。
她还是一样爱拍照,只是在相册里把和柳深青在一起的时光偷偷珍藏。她的手机相册里全是柳深青。
为了防止这些照片丢失,她在网盘特意做了两次备份。
于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于欣阳的小心思,从15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以为这只是少女时期对美丽女性最单纯的向往和崇拜。
小女孩都喜欢漂亮女人,人之常情。
因为那是她们希望自己长大后想要成为的样子。
于欣阳15岁的时候突然就说,她想学芭蕾,于妈妈知道这是多么荒谬又不和实际的幻想,可她还是成全了她。
即使结果一无所成,她也希望小姑娘能做她喜欢的事,快乐一天是一天。
于雪梅看着于欣阳,意识到她把女儿养成了自己相反的样子。
她喜欢男人,女儿喜欢女人。
她喜欢冬天,女儿喜欢夏天。
她喜欢滑冰,女儿喜欢芭蕾。
她从不敢奢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女儿却什么都敢去争取。
养小孩儿真是太难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于欣阳说不报警,她竟然就真的由着她去了。
于雪梅自认为自己已经在每一件事上做出了最优选择,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女儿,然而那把刀还是扎进了女儿的胸膛。
于欣阳出院那天,不顾妈妈的百般阻拦,独自打车去了柳深青的公寓。
她没有柳深青家的钥匙。
她想去敲门试试看,无论如何她都想见她一面。
乘电梯上楼,没想到公寓的门竟然开着。
柳深青在家吗。
于欣阳心中一喜,推开门,却看到了江霓。
江霓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深青呢。”于欣阳也愣住了。
“柳姐让我来帮她搬家具。她说,这房子已经退了。”
“什么意思。”
“她走了。”
那张沾满血污的红沙发已经消失了。
房子里的大部分东西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中介原来安置的家具。
于欣阳看见了阳台上那几盆多肉和新长出的生菜,她的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江霓无视于欣阳的存在,继续有条不紊地搬东西。
她在进门后看见那张沙发就全都明白了。
江霓来的时候,这房子还维持着事故现场的状态,是江霓亲自清理了地上干涸的血迹。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于欣阳看着江霓,绝望地问道。
“不知道。”
柳深青给她发来的信息只有转账和搬家具相关的简单对话,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江霓不会安慰人,她也没那个闲情。
她完成了柳深青交代好她的事情,打算动身离开。
“这些盆栽你可以带走。你也不要的话,我就自行处理了。”江霓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终站在于欣阳身边,等着她一起离开。
“我要的。”于欣阳从一旁拿了个泡沫箱,把一盆盆小植物安顿好。
“我帮你带下去。”江霓不知道那一刀到底扎在了哪里,但她看得出,于欣阳的伤估计还没好全,不能搬重物。
两人一起走出电梯,江霓第一次主动提出送她。
“这些东西都要搬到哪儿去?”于欣阳站在她的车前问道。
“旧货处理厂。”
江霓巧妙地把垃圾回收站换了个词。
于欣阳的表情看上去难过惨了,江霓于是不再说话。
她该不会到现在才意识到,柳深青不会回来了。
江霓觉得爱很神奇。
即使柳深青对她做了这样糟糕的事情,于欣阳还依旧像着了魔似的回来找她。
想着想着,江霓意识到其实自己也半斤八两。
哪怕温舒淮当初把她送进了监狱,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算帐。
她必须去找她。
她由不得自己。
从那天开始,于欣阳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她把柳深青的几盆多肉和生菜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养了起来。
是什么支撑这些植物活下去的?
是阳光,是水,是养分。
那什么能够支撑人活下去呢。
是记忆,是对话,是和爱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于欣阳的状态很不好,她看着妈妈担心的眼神,感到很抱歉。
坐在饭桌前,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来让妈妈放心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用筷子夹起一口饭塞进嘴里,安静地进食。
妈妈在电视上找到一个很热门的喜剧节目,她们一边吃一边看。
于欣阳的头发越来越长了。
她本身学舞蹈,这么多年一直都留长发,现如今头发更是落到了腰间。
“阳阳,你这头发要不要剪掉一点。”
妈妈好心建议道。
于欣阳受伤之后,身体需要好好恢复,半年内应该都没办法再去舞蹈机构授课。
既然有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如把头发剪短一点。
于欣阳摇摇头。
她放下筷子,觉得自己不能再吃了。
“你现在先把身体调理好,不要总想着节食了。”
她又摇了摇头,忽然就觉得一切都黯淡无光。
柳深青不爱她。
柳深青不爱她吗。
她坐在餐桌前,忽然就泪流满面。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要来。
于欣阳忘记要把阳台的植物都收进房间。
半夜风起,暴雨把海市砸得粉身碎骨。于欣阳躺在床上被雷声惊醒,她打开阳台的门,雨珠扑面打在身上,她把泡在水里的盆栽都抢救回家。
别死。
坚持一下。
不要死。
后来,那几盆多肉都毫无缘由地陆陆续续死掉了。
那两颗生菜也变了颜色,根部都腐烂了,于妈妈背着她偷偷扔掉了。
于雪梅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于欣阳已经半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女儿只是心情不好。
失恋嘛。
这样失血过多的**型性失恋,自然是需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可是于欣阳未免过于安静了。
不出门,不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于雪梅特别希望她能大吵大闹一番,把家砸了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把情绪发泄出来。
哪怕去找朋友喝酒倾诉也要好些。
于雪梅强行拉着于欣阳出门了。
她要带她去看医生。
“她这个应该是心理方面的问题,神经内科的检查结果都很正常,是由于受到刺激导致的心因性失语,思虑过重。有许多类似的案例,例如眼睛没问题的人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看不见了,去检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一种心理作用,或许是想要逃避现实中看到的东西。”
“那,那这个要怎么治疗呢。她总不能一直不开口说话吧。”
于雪梅有些着急了。
“受刺激后的失语症在年轻人里很常见。那天有个十几岁的孩子也是同样的问题,原因是被霸凌者打了几个巴掌,在这之后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于雪梅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女儿可不是被人打巴掌,她女儿是被人生生在身体里捅了一刀。
“那要怎么办呢。”
“小姑娘,你还年轻,平时要多给自己正向的、积极的心理暗示。你要自己帮助自己好起来。”
于欣阳冷漠地看着他,把头撇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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