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深青走在寒冷的山里,走累了就靠着石头休息。
这是最安静的景区,一路上都能听到风声,流水声,鸟鸣声,山间的果实生长成熟的声音,以及诵经的声音。
一路上的风景极美,她只是用眼睛去看,从不拍照。
柳深青拿着登山杖平静地行走,经常会把自己累到喘不过来气。
复仇之后,没有想象中的释怀。
她只觉得在原有的痛苦上又叠加了一种更新的痛苦。
她原以为失去小鹤的那天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把刀子捅进小姑娘胸膛的那一刻,这样绝望的失去她又体会了一次。
柳深青第二次失去了对她最重要的人。
她就在山路上不停地行走,汗水打湿头发,像是在清洗自己一生的罪孽。
她遇到很多登山爱好者,有些人会和她一起走一段路,有的人在中途停下休息,有的人在半路的岔路口走去了另一个方向,人们相遇后又分开,柳深青最后依然是一个人。
柳深青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对她有重要意义的存在。
她的人生又轻又破碎,是一场充满绝望的剥夺,对于这样的结果,她无法释怀。
她是美满团圆的反面。
柳深青在空无一人的山间放声大哭。
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没人会听到她的嘶吼和哭声,她的身上承载了太多太重的悲伤,快要被压死了。
山间的草木沉静地接纳了她的一切,景观沛然浩荡,她的眼泪融化作雨雾,被植物吸收进根系里。
山很慷慨地分担了柳深青的一部分悲伤,让她得以继续走下去。
夜晚,柳深青在一处小溪边过夜。
她熟练地把帐篷搭起来,生了一小堆火,对着这一团温暖的灼热发呆。
火很重要,也很危险。
伤了人之后,柳深青没有走,她在海市等了很久。
等什么,等许多按照常理应该会发生的事。
可是都没有。
一直等到于欣阳出院,柳深青才放心离开。
她在医院对面,隔着十字路口远远地看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似乎和妈妈发生了争执,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打车离开,最后她看到小姑娘自己上了车,不知是要去哪里。
怎么这么不让人放心。
柳深青原以为自己会想要迫不及待地回到冰城,去小鹤的墓碑前和他说说话,然而并没有。
小鹤这个孩子一直对她很苛刻,从来不曾回复过任何她抛出的问题。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接受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讯息。
小鹤,你为什么不理我。
小鹤,你为什么不说话。
柳深青发现,自从和于欣阳在一起之后,她越来越少地想起小鹤。
她被小姑娘一句接一句的回应填得很满很满,内心的冰洞渐渐消失了。
柳深青还是觉得遗憾。
她的前半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直到某一天,她就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她有着世俗意义上最美好的生活。
小鹤出生之后,家里的海鲜生意忽然变得好了起来。她觉得小鹤是家里的小福星,一出生就给家里带来数不尽的好运与财富。
小鹤可爱又漂亮,她的丈夫深爱着她,柳深青以为自己已经把生活经营成了满分答卷,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一年时间,她们从矮小的平房搬去了带电梯的公寓。
小鹤两岁那年被诊断出孤独症。
柳深青没有被这个病症所吓倒。她不是脆弱的人,她有时间,有精力,有信心,有财富,她觉得小鹤总会好起来的,他只是比别的孩子慢一点。
慢一点没关系,她可以陪着他。
即使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无药可医。
小鹤的父亲对这个疾病带有很大的偏见,他一直都想把小鹤送走。他是生意人,小鹤的病就像是一桩失败的投资,他不想让自己顺遂的生活中参杂着这样的污点。
他不理解柳深青。
他们还可以有很多个健康的孩子,为什么要花心思来养育一个无法自理的傻子。
柳深青从没想过要放弃。
随着小鹤一天天长大,柳深青每天都在不停地和他说话。哪怕他从来不理她,柳深青也从不感到失望。
她本身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说话很累,可是为了小鹤,她感觉自己的人格都被强行改变了。
她觉得总有一天,小鹤会给她一点回应。
小鹤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特别想知道。
他仿佛有一个深远又奇异的精神宇宙,柳深青好想听他讲讲,他的世界里有什么。
在冰城的那段时间,可能是小鹤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柳深青发现小鹤特别向往冰天雪地的公园,喜欢到不肯回家的地步,于是毫不犹豫地给他报了滑冰课。
小鹤听不懂教导,也不能和人交流,他独自一人穿着冰鞋站在冰上摸索前进。他很投入,也很喜欢,眼睛亮晶晶,时不时会兴奋得尖叫起来。
冰场的孩子们一开始对他有点好奇,后来发现他无法和他们交流,他们就渐渐远离了这个奇怪的小孩。
柳深青在冰城那段时间很忙。
她送小鹤去冰场,又开着车忙不迭地去和档口的老板谈业务,晚上回去还要照顾小鹤的衣食起居。
小鹤生活不能自理,她却每天都能让他保持干净。
小鹤很乖,他不跟别人走,他知道柳深青是他的妈妈。柳深青偶尔来的晚一些,他就静静地坐在冰场门口等她。
柳深青一边赚钱,一边打听有什么地方可以治疗小鹤的病。
国内不行,那就去国外。
她在a国联系到一家干预治疗机构,为了小鹤,她打算移居到那边去生活。
她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房子出售,海鲜连锁店都移交给小鹤的父亲继续经营,她带着钱和小鹤离开。
可是小鹤却死了。
她留在冰城想要给小鹤讨个说法,寻找目击证人,让没有尽到责任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在这个期间却发现小鹤的父亲不仅背着她转移了共同资产,在外面还有了个跟小鹤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柳深青这么多年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小鹤。
她忙活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她没能查出小鹤当年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也没能帮他报仇。
小鹤会怪她的吧。
怪她为什么那段时间总是那么忙,为什么不能一直在冰场一直陪着他,如果她当初再对小鹤上心一点就好了。
太遗憾了。
小鹤还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那天晚上,柳深青被帐篷外的动静惊醒。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山里经常有人露营,应该还算完全。
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太能接受这种死法:被野兽啃咬致死。
一条小野狗蜷缩在火堆旁,见她出来,冲着她摇起了尾巴。
山里有许多徒步人都喜欢带着狗,也有许多狗在这个过程中丢失。柳深青一路上见过不少在山里流浪的品种狗,这只狗是只田园犬,身上很干净,但也不像是有主人的样子。
柳深青从包里拿出半包压缩饼干喂了几口给小狗。
这饼干非常难吃,小狗一声不响地吃光了。
她又返回到帐篷里继续睡觉。
累了一整天,她在晚上基本倒头就睡,不给自己留下任何思考和思念的余地。
她就打算这么一直走下去,漫无目的,没有计划,重要的不是走到山顶,而是走下去。
行走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更是一种赎罪。
第二天早上起来,柳深青收拾好过夜用的帐篷,继续往前走去。她以为这狗大概会按照它自己的意愿继续流浪,它只要等在这里,小溪附近每天都会有游客来喂它吃东西。
可是这狗却赖上了她。
柳深青走进树林里,一回头,狗就欢快地跑到她的脚边。
“别跟着我。我养不了你,我是要去死的。”
她挥起登山杖驱赶着狗,有些生气地说。
小狗却依然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它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于是跟柳深青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它不依不饶又油盐不进的小德行让柳深青想起了小姑娘。
小姑娘就像一只赶不走的小狗狗,她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无条件地爱着她。
柳深青在心底又泛起一阵浓浓的难过。
柳深青想,这一路还很长,前面不远处还有村庄。如果能够碰到可以托付的人,就把小狗送给人家。
她养不了。
然而没有。
这边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有狗,甚至还有一位阿姨捧着一窝小狗要五十块一只卖给柳深青,柳深青背着行李落荒而逃。
村口有个小卖部,柳深青给自己买了水和抗饿的食物,顺便给狗也买了一袋火腿肠。
这火腿肠一喂,狗子变得更加忠诚了。
柳深青叹了口气,拎起狗子检查了一下性别,小姑娘。
她气喘吁吁地几乎快要走到山顶,小狗还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乐颠颠地走着。
她停下休息,狗也停下休息。
她动身起程,狗也慢悠悠地跟着。
越往上走就越冷,柳深青一边走,一边为这只狗感到担心。
或许这狗留在山下会更好。
柳深青最终做了个决定,她不打算走到山顶了。
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就能到达山顶,她转身开始往回走。
她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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