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场景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贺向晚在死寂之中开口。
“是的。”童可薇点头。
限制了他们那么久的场景终于随着小屋的异变而被抹除。
明明应该为重压的卸下感到轻松,但众人却觉得环境氛围更加沉闷了。
没有任何人露出舒缓的神色。
何依怔怔地望着苍白的墙壁,问道:“所以,是TA认为,我们已经懂得了TA……吗。”
童可薇沉默一瞬,道:“或许吧。”
何依想起了什么:“等等,我……有一个问题。晚姐,薇姐,你们知道,为什么主持人的形象也是米奇吗?我总觉得有些想不明白。”
贺向晚:“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最喜欢米奇,也最恨它吧。”
她看着手中的玩偶,想着那随着故事的真相浮上水面,快乐越来越少,迷惘越来越多的主角。
喜欢到想要自己的世界里满满全是它。
厌恶到老鼠横行,蟑螂肆虐,本来洁净的心田被脏污的浊水浸染,再也长不出美好的想象。
可怕的是童年的无知,这让TA无法也无力阻拦恶意侵入自己的世界。
可怕的也是长大的开悟,这让TA痛苦到永远留在走不出的童年。
何依安静了一会。
她悄悄捂了捂眼睛,轻声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既然不必遵守游戏规则,至少我们还能避开‘杀死所有者’的结局,但是,如果主持人身上也有TA的一部分……”
她苦笑:“我差点都想对这个副本的通关弃权了。尽管我知道这很不应该。”
张一元道:“我相信小贺,她说我们还没走到绝路,就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而且……提示,我想,会不会还有提示没出现?”
他鼓励地看向何依:“我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但是你们还没有。小何,你们那么年轻,我都没说放弃,你这孩子……哪有比我先弃权通关的道理。”
贺向晚道:“是没这道理。”
她又看了看其他人:“毕竟,我们还没认全所有参与者。好歹同行一场,彼此不识,也太说不过去了。”
“你说对吗?”她望着对面的墙壁,“如果你能开口说话的话。”
“……晚姐,你,你在跟谁说话啊?”何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一面墙。
贺向晚笑了笑:“一定要解释——那么,我,在和小米说话。”
何依:“……啊?!”
“你们还没想到吗?”贺向晚弯了弯唇,“小米,就是这里的‘米奇妙妙屋’啊。”
她一边留意着主持人的动静,一边道:“不然,还能有谁,不曾混入我们之中,却又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
“——你应该很着急吧。”贺向晚无奈地摇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但是你碍于某种原因无法提醒,于是我们就按照坚信的逻辑推下去,把大家全部带到了坑里。鉴于这个重大失误,我得代表我自己向你道歉。”
“……不。”
一个不属于她的声音道:“应该向你们所有人道歉的,是我。”
何依目瞪口呆。
“不是,曼然,你你你,你怎么突然……”
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桌面上的粉裙女子浅浅一笑。
“——突然,变得不像之前的那个我了。何小姐,你是想说这一句的,对吧。”闫曼然轻声细语地开口。
她眼中的怯懦和惊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变的笑意和其中隐隐的哀伤。
总是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也舒展开来。
何依:“……”
被说中的她无言以对。
闫曼然转眸看着贺向晚:“贺小姐,请容许我,在小米回答你之前,先稍稍插一句嘴。”
贺向晚:“好。”
她并不惊讶地颔首。
闫曼然微笑着道:“大家好,重新认识一下吧,以我作为‘叙述者’的身份。”
“其实,我藏起了一份提示。”
“我想,为我隐瞒了的重要信息、编造的第二个场景,以及所有的欺骗,向各位道歉。”
“这份提示,不在主持人手中。”她赧然道,“但它对于我和小米来说太重要了,所以之前的我,一直不敢将它拿出来。”
“它是,我们最完整的故事剩下的部分。”
闫曼然抿抿唇,道:“我就从小时候开始说起吧。”
“我……和小米的妈妈,在之前的提示里只出现过两次,得到的评语都很糟糕,因为那是被我们的父亲,篡改的结果。”
“妈妈很早就走了,我甚至不太记得她走的时候我们到底几岁了。和张先生的妻子不同,她并没有去世,她只是受不了了而已。”她的神情有些难过,但仍旧微笑着,“我能对童小姐的经历感同身受,那是因为我们的遭遇实在太相像了。我们的父亲比童小姐的父亲更可怕,因为他与后者有着同样的性格,却更加善于伪装。而妈妈,她比童小姐的母亲幸运,因为她及时地逃离了父亲。”
“我们不想怪罪妈妈,她是无辜的。”明明在笑,她眼中却闪着晶莹的光,“我知道,换成我,我也会逃离他的。为自己着想怎么会有错呢?她爱我们,但她也得爱惜自己啊。”
“我不一定做得到丢下小米不管,但是妈妈,我又怎么能要求当时的她作出更慷慨无私的选择呢?”
“……妈妈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父亲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小米。”闫曼然接过宋泉递来的纸巾,道谢后擦了擦眼角,才说,“那时的她根本不懂这些,不懂这只是畸形的爱营造的天罗地网,不懂妈妈的可恶只是一场荒谬的谎言。她很乖,父亲说的话都会听,他因此更加爱她。”
“父亲醉心于这种训练出百依百顺宠物的游戏,而小米就像一个聪明的机器,他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再得到一些所谓的奖励。”
“在她七岁时,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她满心欢喜。但我知道这是父亲设置的一个固定的地点,方便他从各个隐秘的角度,窥探他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的孩子。”
“八岁的时候……那是我们真正不幸的开端。小米想要一个米奇玩偶,父亲借此提出做游戏的条件,小米犹豫了没一会就答应了他。她不该答应他的,但是……”
“父亲很满意,他,他把小米,他把她……结束后,他不允许小米洗掉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小米除了觉得不舒服以外,什么也不知道。她被关在房间里,不能轻易走出去一步,更不用提寻求外界的帮助。她只是为拿到了想要的礼物而高兴。因为那些痕迹……确实不久便消失了。”
“后来,直到她十四岁,每一年的生日,父亲都会要求她做那个‘游戏’。”闫曼然的声音轻轻颤抖了一瞬,“他始终没告诉她,这‘游戏’到底是什么,但小米渐渐长大了,她隐约知道了父亲行为的含义,所以……她越来越不舒服。即便她每次做完‘游戏’之后,都能立即得到一个最喜爱的米奇玩偶。”
“父亲可以随意地进出她的房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看见’房间里的老鼠和蟑螂。它们在她的身体上爬来窜去,舔舐她的时候会滴下涎液,经过她的时候会留下淤伤。”
“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她会把米奇玩偶当成老鼠乱砸一通;有时候,她会因为怀疑墙里有蟑螂而抠破米奇的脸;有时候,她会把彩色气球全部戳开,好像那里头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最严重的那一次,她头脑昏沉,把走上楼梯要拖她下去吃饭的父亲看成了一只结合了老鼠和蟑螂特征的怪物。怪物朝她扑了过来,她害怕极了,推了它一下,让它滚了下去。”
“她跑下了楼,父亲只是摔成了重伤,但她以为他死了。”
“她不知所措,在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存在。那个存在帮她杀死了父亲,却没能杀死他的恶意,甚至……祂还从状态很糟糕的小米身上……拆解出了我。”
“小米没有人格分裂。她只是被那个存在拆开了。祂没有解释祂为什么这么做,而是直接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们眼前。”
“被拆开的我们,小米留在了七岁,这一年她刚住进米奇妙妙屋;而我……没有明确的年龄,带着成长之后的清醒留了下来。小米只有我了,我说过,我是不会丢下她的。”
“我们没有办法对付来自父亲的恶意,一点也没有。小米有能力,但她正是最天真的时候,所以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也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我有认识,但我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了。”闫曼然说,“直到相安无事了很久,我才发现,当时被拆出来的不只是我们两个,还有一个……集中了我们所有的愤怒仇恨,它把自己和父亲的恶意绑在了一起,不让后者伤害我们。”
“我和小米叫它米奇,所以它就长成了米奇的样子。”
“我们对它的想法很复杂。一方面,它残留着‘做游戏’的念头,只是‘游戏形式’变成了找出‘卧底’,时时刻刻想要将我们折磨到死;另一方面,它……它也是我们最爱,最不能割舍的三分之一。”
“其实我和小米可以走的。”闫曼然自嘲地笑了笑,“但是小米舍不得米奇,而我——我要陪着她,我也对不住它。毕竟,是米奇为我们承担了所有痛苦和不堪。”
“小米说,她怕米奇一个人会很伤心,而且它也没有可以躲避坏天气的地方,所以,她把自己变成了小屋,帮米奇遮挡风雨。”
“我也留了下来。”她低头,“这件粉色裙子小米说她长大了想要穿,但是她再也长不大了,而米奇个子太小了,根本穿不了。所以我就穿给了她看,一穿上,就没脱下来,因为她喜欢它,非常喜欢。她说,这条裙子本就该让我来穿。”
她轻声说:“那些气球,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红色的气球是封闭在童年的我们仨,橙色的气球是我对米奇的愧怍,黄色的气球是父亲的死亡,绿色的气球是童年的阴霾,青色的气球是父亲的罪孽,蓝色的气球是我不能保护八岁那年的小米的错过,紫色的气球是米奇的痛恨。”
“我们被拆开了,我们也是一个人。但是,既然拆开了,就尽可能多地分走那些痛苦吧,不要将它剩给小米了。”她笑了笑,“现在,小米比我和米奇快乐得多。我很欣慰,她只有最简单的爱恨。所以,她留在童年,再也长不大,也没什么。”
闫曼然又微含歉意地看了一眼刘洪的尸体。
“刘先生一开始就指了粉色和我的裙子,他的态度让小米很不高兴,后来……他又踩了她很多脚,他不知道……这会弄得她很疼。所以,小米没有控制住放出了老鼠。”
“虽然……有些咎由自取,但他的死到底和我有关。”
她叹了口气。
“最近这段时间,我好像又感知到了那个存在。米奇也变得更加暴躁了,它有几次差点压制不住恶意,还让混乱中的小米放出了很多老鼠和蟑螂。更不对劲的是,我发现小屋里多了这样一套桌椅。”
“‘游戏’的力量在增长。我守着小米和米奇,心惊胆战了不知多久,直到你们来到这里。”
“我并不愿意让别人掺和到我们的因果,被我们连累。但是,我知道,米奇可能快要撑不住了。”
“所以我很自私地想从你们这里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
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童小姐最先为我说话,经历又和我那么像;宋先生一直在安慰我;何小姐对我来说就是无尽黑暗里明亮的阳光;张先生……我真希望我们的父亲是你。”
“还有贺小姐。”她哽咽道,“对不起,即使你最先懂得了我们的所有,为了这场戏能演得更逼真,我还是故意质疑了你,因为这样,你一定能够发现更多古怪之处,直到……直到从游戏中脱身。”
“我羡慕你们的强大,也苦闷于自己的孱弱。”
“我最多的遗憾,可能就是欠了很多个对不起吧。无论是对小米,对米奇,还是对你们。让你们看到第二个场景,让你们经历同样的绝望——”
她站起身,深深一躬。
“我,为所有不该有的麻烦和消耗,向你们致以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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