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曼然重新坐回了椅子。

她接着道：“……和你们不同，我并没有被束缚在椅子上。这是因为……其实我并不是‘被’困住的。我只是，自己选择了留下来，封闭在小米的童年而已。”

“米奇是想让我们离开的，但我们不愿意。”

“你们或许会感到不解——我明明在和米奇一起尽力地保护着小米的童年世界，却又将我们所有的故事说了出来……”

她顿了顿，泪如雨下：“……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小米都是听不懂这些的。我分走了她的清醒，米奇分走了她的愤怒、仇恨和痛苦。她的童年不会是可怕的，所以，她只会觉得我刚才说出来的所有，只是和你们的一场普通的闲聊而已。”

她的手抬起了一下，似乎想要擦掉泪，又放了下去：“她再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感到不舒服了。我……甚至想要感谢那个存在。如果不是祂，小米会一直背负着我们——”

“她已经背负了十四年，也该将这些交给我们了。”

贺向晚忽然开口：“所以，小米是能量体，你是意识体，米奇是情绪体。”

闫曼然愣了愣，点头：“……是这样的。”

“我们三个并不是小米人格分裂的产物，因为……我们的性质彼此不同。其实，小米的力量是我们三个之中最强大的。米奇用它的愤怒和仇恨来混乱恶意的游戏念头，但它失控的次数正在变多，而且有的时候还会影响到小米，引起小米的能量爆发。”

“我……我是最没用的。我的认知是最完整的，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我没有能量同恶意抗衡，也没有强烈的情绪可以使它陷入混乱。”

“我是我们当中最弱小的一个。”

“我早就知道……我快要消失了。”

她笑了笑：“祂的切割并不均匀。我原本以为，米奇是‘多出来’的那个。可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这样的。真正被‘剩下来’的，其实是我。”

“小米靠着强大的能量，米奇靠着强烈的情绪，我……只是一个希望能够留下来多守着她们一会的想法而已。你们眼中的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连身体，都是小米造出来的。”

“我们三个也能沟通，而我就是这个交流的媒介。我不在意自己的消失，但这样的话，小米和米奇就再也不知道她们想对彼此说什么了。”

闫曼然的脸色白得有些透明。

她无奈道：“我的愿望是米奇将恶意彻底灭杀，但现在看来，也许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很有可能在米奇完全崩溃之前就消失殆尽。”

“——姐姐！”

众人忽然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

是米奇妙妙屋，或者说，小米，终于说话了。

她说：“姐姐，姐姐，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在哭呀。”

“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在欺负你？”

小屋的墙壁生气地抖动起来：“坏人！我要打他一顿！”

闫曼然连忙用双手擦了擦脸，转过身去：“不是的，不是的，小米，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轻声说：“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你……也来和他们，打声招呼吧。”

“好！”小屋不生气了，高兴起来，“你们好呀，我叫小米！我很开心能认识你们！”

“遇到新朋友，得给你们见面礼！”小米说着，翻找起来。

她一番动作，只捡出来了一些彩色气球的碎片、脏兮兮的粉色蝴蝶结和布满裂痕的米奇墙画，女童的声音呆了呆，沉入了失落中：“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们的礼物弄坏了，但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可以原谅我吗？”

小米和她的姐姐很像。因为她们都很容易感到愧疚和亏欠。

何依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能看到你，能和你说上话，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很高兴……吗？”小米不明白地重复了一遍，“那为什么你哭了呢？”

“有一个词叫做‘喜极而泣’，它的意思是高兴到极点就会哭出来。”童可薇的声音和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温和，一反以往的冷淡，“现在，你应该能够知道她为什么哭。”

“哦……原来是这样呀。”小米似懂非懂，羡慕地说，“你们和姐姐一样，都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你们都很厉害！”

他们仿佛可以见到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站在面前，睁圆眼睛，点赞一般地竖起大拇指。

“小米，你是个很厉害的孩子。”张一元这一回忍住了没有流泪。他慈爱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他因病早夭的女儿，“你也……很像我的娃娃。”

“真的吗？”小米的声音惊喜地提了一个调，“叔叔，你是在说你的女儿，对吗？”

“是的。”张一元缅怀地对她笑笑，“虽然小宝不能来到这里，但是她会很愿意和你做一对好朋友的。”

“那真是太好了！”小米雀跃地说，“我早就想交很多朋友了，可是我身边只有姐姐和米奇。她们都很好，但我还是想拥有更多朋友！”

“……小米。”闫曼然声音轻柔，“姐姐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小米说：“当然可以呀。”

闫曼然回头看了看所有人，目光着重落在贺向晚身上，又转过身对着小屋说：“姐姐有点事情，会离开你一下。你……和这些新朋友待在一起，也要像姐姐在的时候那样开开心心的，可以吗？”

小米安静了一会，问道：“姐姐，你要走了，对吗？”

“我只是离开你一小会。”闫曼然笑意温柔，她仰头，伸出右手的小指，和空气拉了拉钩，“小米，我不会让你没有姐姐的。答应姐姐这一次，姐姐一定不会食言。”

小米咕哝着道：“既然拉钩了，姐姐就不许骗我哦。”

闫曼然说：“我不会骗你的。”

小米大方地道：“好吧。那我就——就勉为其难地，允许你离开一小会。你不可以偷偷地说我很小气，也不可以不记得我了。”

闫曼然笑道：“当然不会。”

她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坐回了原来的方位：“接下来，小米不会听到我和你们的交流。”

“贺小姐。”她唤贺向晚，“我想，请你答应我两件事。”

贺向晚：“你说。”

闫曼然朝她投来感激的目光，轻声道：“一是，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和米奇，照顾好小米。”

“二是，请你杀死这场游戏。”

贺向晚道：“我自己是没问题，但是——”

她将心里的预感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只要你和米奇……不在了，小米就会完全忘记那些经历，对吧。”

“是的。”闫曼然说，“当意识体和情绪体彻底消亡后，她就能够和十四岁前所有糟糕的过去断离，而这是我和米奇共同的心愿。”

“这样，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她便无法完整了。但是，她又是最完整的。因为我们可以为她留下一个从未被破坏的童年世界。”

她顿了顿：“米奇说，它也想和你说几句话——关于它自己。”

闫曼然说完，圆桌中央的盖板又一次掀开了。

微笑的米奇缓缓升起，这一过程不再伴随着欢快的乐声。

米奇的声音并不是之前主持人的冰冷机械音，客观地说，它的声音粗哑，并不好听，可是所有人都觉出了不出意料的亲切。

它咯咯地转了一个角度，正面对着贺向晚：“就像她说的那样，我很清楚，我撑不了太久了。”

“她”指的是闫曼然。

“杀死我们——我是说我和游戏，并不困难，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米奇作为情绪体，语气出奇地冷静，“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贺向晚：“你不打算和小米道别？”

米奇说：“我没怎么和小米说过话，因为我太容易影响小米了，并且，她不是已经和小米说过了吗？所以，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

贺向晚看着它：“但是，你不应该和游戏绑在一起。”

米奇：“在我从小米身上产生的时候，我就明白，和游戏同归于尽，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唯一的目的。小米早就不可能完整了，我被祂剥离出来，便会和游戏共生共死。这个决定，我和她一经作出，就从未后悔过。”

它顿了顿：“小米不该喜欢我的。我只会伤害小米。”

宋泉看了看渐趋透明化的闫曼然，又看了看米奇，试探地道：“我猜，小米其实是想要抱一下你们的。你们……对彼此都很愧疚，但你们其实不欠彼此什么。”

他没有说错。

小屋里多了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戴着银色小发冠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两边发梢各系着一个粉色小蝴蝶结。

她手里拿着一束七彩气球，嗒嗒嗒地跑向了闫曼然，用力地给了后者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米害羞地瞟了瞟其他人，说：“不好意思呀，我才把这些气球重新吹出来。”

她将小脑袋埋进了闫曼然的怀里：“姐姐，走之前让我抱抱你吧。”

闫曼然的眼圈又红了。

她用半透明的手臂搂紧了怀里的小米，在女孩子的发顶亲了亲：“好，那我也抱抱你吧。”

闫曼然只克制地抱了一小会，就松开了手。

小米跳出她的怀抱，单手抓住桌沿，抬起脚奋力地爬上去。

闫曼然托举着她，帮助女孩的整个身子稳稳地落在桌面上。

小米手脚并用地爬到桌子中央，伏下来，又抱住了米奇。

她嘟囔着：“你总是不肯让我接近你，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呀。”

米奇不说话。

小米自顾自地说：“米奇，我抱过姐姐，也抱过你了。这就算我们三个人都抱过啦。”

她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爬起身，转了一圈，把手里的气球分给了每个人。

何依不哭了。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绿色气球，问道：“小米，我可以也抱抱你吗？”

小米点点头：“好的，你要接住我呀！”

她往下一跳，扑进了何依怀里。

小米顺势在何依腿上坐下来，好奇地瞄着所有人：“我已经介绍过我自己啦。那么，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大家都向小米介绍了自己。

小米很高兴。她捧着自己的红气球：“哇，我一下子有了五个新朋友！”

这时，米奇身上发出了故障一般的响声。除了小米以外的所有人都为此凛然。

米奇说出的话带着杂音：“……要……滋滋……快点。杀死我们。”

“等等。”

说话的是童可薇。

她道：“我想，使用我的道具。”

她的目光和贺向晚对上，后者立刻明白，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