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裹挟一身煞气入眠,并不安生,白日梦里都是昔日李翊同她玩乐的场景。
他在多年前尽到了为父的责任,也在多年后将一切视若敝履,丢得一干二净。
幼时的贪恋放到如今,就算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也足够骇人。
这是一场噩梦。
李安并不愿意困在这场梦里,相反,她要撕裂它,从这场渗她血肉的梦里爬出来。
青荷擦去李安额角沁出的汗,却对她抚不平的眉心没有一点办法。
百月将燃尽的香清除,又点上一根新的。
无烟冉冉升起,药香味却已从燃口处散了出来,蔓延至殿内各处。
前者解梦,后者安神,无声间令李安逐渐安定了下来。
青荷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帕子轻轻退了出来,与帘外立了许久听出动静抬头看过来的楼世仲对上。
青荷走过来作礼道:“多亏楼大人妙手,殿下好多了。劳楼大人又跑了一趟,青荷定会在殿下醒后告知一切,必然不会亏待了大人。”
楼世仲听完,温声道:“不必,职责所在,是臣应当所为。只是劳你在殿下醒后一定要告知她,那香断然不能再用了。因殿下需要,以药为源、以香引之不乏为一种办法,具体操作臣会在配好香之后再同殿下一一说清。”
“至于那药,”楼世仲说到这里顿了下,道:“殿下不必担心,臣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楼世仲说这话时,视线隔着虚无一片,落到的地方似乎是帘内的某一处。
青荷心中感谢之意自不必说也能看得出来,只是察觉到楼世仲的视线时还是警惕地眯了眯眼,又一想眼前人盲了双眼,探究之意便收了回去。
“既如此,奴着人送楼大人。”
楼世仲应声谢过,青荷这才唤来寝宫外头候着的侍从,目送两人走出云华殿。
人一走,青荷立刻转身拨帘而入,李安已扶着昏沉的脑袋从榻上被百月扶起身,她快步上前递上水,让李安抿了一口才拿去杯盏,道:“殿下,事成了。”
李安垂目点头,她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两人的些许对话,自然知道楼世仲并未拒绝。
而青荷所说的事究竟是什么,还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李安呕血的消息被仁怀带出去,本意是有些疯病上头,想吓一吓老皇帝。
目的的确达到,消息一传达到老皇帝的耳朵里,这老淫皇就怕了,生怕他身娇体弱的女儿得了如他一般的劳累病,李氏正统可就真绝了脉。
如此一想,事态严重!老淫皇当即抽身下榻,马不停蹄的同时还不忘抱上香软美人哒哒哒跑来瞧他那娇弱女儿的死活。
人是这么来了,啥作用也没起到,反倒和新得的美人卿卿我我又上了头,把持不住之下,脏了李安外间的卧榻。
“……”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紧。
最要紧的是李翊的身子早就空了个大窟窿,惊不起一点波澜,如今又被李安吓了这么一吓,那随身的玩物刚才还跃跃欲试,现下突然就萎靡不振,时间短得离奇不说,半天都逗弄不起!
老皇帝惊疑刚吃进嘴里的一把仙药竟然没有用,恐是失了药效。
再一想这可是仙药啊!连仙药都救不了他,那不得余生都要寡了身?尝不到那般飘飘欲仙的滋味?!
如此一来,顿时把老皇帝的肝胆肺,主要是肾给惊惧了个坏,谁也顾不得,哆哆嗦嗦拉着太医给他先诊!
就这样,云华殿内本为李安诊治的众多太医尽数奔去了老皇帝那头。
你一诊,我一诊,点头摇头眼睛都愁成了缝,还是除了多多静养、多多休息的屁话之外,有用的字那是一个子儿都憋不出来,气得视色如命的老皇帝一人踹了一脚轰走了太医。
人都一滚,心下便只剩空虚与焦灼。
老皇帝着急找国师救他命根子,丢了美人就要跑,还是后面进来的楼世仲三两句提醒了李翊他此番前来的目的还在榻上半死不活的躺着。
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安,生生逼得又躺回到榻上装虚。
老皇帝摸着脑袋一想,似乎是有这么一事。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不废话么。
当然是余生的幸福最为重要。
两厢衬托之下,一急更比一急高,这让原本吝啬的老皇帝终是大方了一回。
他对楼世仲看都没看,将此人想当然的归类到草包太医的范畴内,小心翼翼从脖子上勾出一个金葫芦,自内倒出来一颗拇指尖儿大小的药丸,生生将其分出八份,给了李安指甲盖般可怜的一份,这事儿算是办妥了。
李翊转头塞着其余七份到嘴里,急不可耐地去找国师续他宝贝的命。
李安瞥了眼手里塞牙缝儿都不够的药屑,再一看晃动的珠帘,与珠帘外不曾踏入内殿一步的楼世仲,连冷笑都顾不上,心中生出些想法来。
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有了李安梦魇,楼世仲以香解梦安神,青荷借李安孱弱之因取出欲婪香引楼世仲调香,再是托楼世仲去查那丁点多的药到底为何物的诸多事来。
简单而言,青荷所说之事实则就两件。
调香与查药。
这其中自然有说不清的地方,比方说李安对楼世仲莫名其妙的信任缘何,而李安并未对此有所多言,只是问了青荷一句话:“他就没问其他的?”
毕竟过去几个时辰李安确实陷入梦中挣扎,并不是很清楚这段时间外间发生了什么。
青荷摇头:“说来也怪,奴只是拿来香让楼太医检查,还未说出劳他替殿下调香的事,他却在拿起香闻过之后就将调香之事尽数揽了过去,仿佛一早通晓殿下的心思一般。”
“稍安勿躁。”
李安安抚住青荷突然逸出的腾腾杀意,缓缓道:“他并非通晓本宫的心思,只是欲婪香本就是他所调。”
青荷眉眼震惊,百月亦然,李安却平静异常。
他怎么会不知道?
欲婪香世间无有,当年若不是楼世仲调了这香给她,她也不会活过那段时间。
这香不仅仅在于催情。
李安十岁那年因李翊卷入了帝王之争,不幸被喂一身毒流落人间,遇到楼世仲时已自觉病入高膏,自己断言自己活不过三日。
楼世仲捡到她,听了她的话后,回去就将她翻来覆去诊了个遍,安慰道三日太少,一月足矣。
气得李安同他三天没说话,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后来是见着这人以为自己医术不精将李安治哑了而白了脸,才大发慈悲地同他说了几句,解了其中误会。
不过瞧他面色瞬间恢复红润,快得让当时的李安差点以为此人在装。
而多年之后,果不其然,这人最会装来装去。
接下来的时日,便是不间断的喝药针灸泡药澡……李安一碗一碗黑血地吐,楼世仲一碗一碗地接过黑血放到一边,固执地给她施针,真有势必要把她救活的架势。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他治呗。
就这么半死不活了数日,眼见离一个月越来越近,李安放弃了,沾着嘴角的黑血在浴桶上画诅咒符,诅咒给她下药的人生不如死。
楼世仲拿着香出现时便看到了这一幕,没说什么。
当时的楼世仲,还未眼瞎。
香起初也不叫欲婪,没名字,楼世仲进来点了香就退了出去。李安看了看关上的门,又闻到空气中恶心的味道,正以为这人恼羞成怒要把她这个麻烦精臭死时,她晕了。
晕之前李安还在想,幸好浴桶里的水不深,不然她指定在楼世仲发现之前淹死在桶中做了溺死鬼。
如此反复折腾,李安挺过了一个月。
那段时间着实难受,浴桶的木头都被她啃了个遍,扑簌簌的飞屑落了一罗圈,楼世仲扫了一回又一回。
当时的李安并不懂她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觉得这东西过于折磨人,还得不要命地天天受,就跟天天抬脖子勒自己一样,不得活,要命,啊,她离疯了大概只差一步。
天天想着发疯,一日耗着一日,日头也不知道东升西落了几个轮回,这香终于被她耗得不行了,对她的影响逐渐弱了下来,直到后来点个七八根她都能岿然不动、稳坐泰山时,她就知道自己熬过来了。
到这时李安才发现自己竟在很早之前就不再吐黑血,要吐也是正常的红血,仿佛净化了周身杂血一般,令人为之震色。
而这还未结束。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安呕出红血的次数也在逐渐变少,直到后面完全痊愈,也不过两个月。
重获新生,李安想都不敢想,这大概是仙人能做到的事,楼世仲做到了。
所以在那时的李安心目中,他都要比她心系许久的赵家公子赵锡更为重要,毕竟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身子康健后,李安并未离开楼世仲,而是一边在他手下的医馆内打杂玩闹,一边伸着手继续由其诊脉。
早前三个月来天天诊,诊得如今楼世仲一抬手她就知道要伸胳膊,习惯了,对李安而言,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做的事。
这样过着,日子过于平静,让李安生出了今后就当如此渡过的念头。
不会刀光剑影,不会尔虞我诈,不会倒戈相向,不会心惊胆战。一切前生烟消云散,脚下的路当是如此无声无息,不会有坏人会来惊动它。
她沉浸在一片祥和中不愿走出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管得了她了。
却没料到还是有人能将她一脚踹出这方清闲地,掷入李安原本的命运里的。
楼世仲就在她痊愈之后的某一日,牵着她又回到了原来捡到她的地方,在这里松开了她的手。
李安空了的手掌顿时被恐慌握住。
她慌乱之中想了许多,她以为楼世仲是真得讨厌了她,讨厌她待在医馆里无所事事的模样,所以才计划了这么一天丢开她,像物品一般把她扔出去。
而她起初也想过求一求的,只要能留下来,她愿意做任何事。
不再吃白饭,不再捉猫逗狗,不再蹦蹦跳跳,她可以学着像楼世仲一样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像晒干的草药,像无风时的医术,像无波的墨与干了汁的笔,像整整齐齐的纸。
她很聪明,真的,什么都能学会,只要他愿意教。
总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留下来……但楼世仲走得太快了,李安没跟上。
她匆忙奔跑时撞到了街头盘踞的流氓,被他们压着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世仲一步一步离开,头也未回。
这似乎已经告诉了李安什么,所以她挨过打后,在地上趴了会儿,起身时就放弃了去追楼世仲,转头续上了三个多月前的不幸,将自己又活成了此处最不起眼的破烂乞丐。
如此落差也不是她第一次经历,李安还能忍受。她找到之前当乞丐时发现的风水宝地,蹲在地上看天看地看人看香喷喷出锅的包子咽口水。
李安不解过,也突然恨过,虽然恨的东西太多,楼世仲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但她也能很快从恶意中清醒过来,知道对他实在没什么好恨的,原本就没什么好恨的。
许是年纪小没长开,又每天灰头土脸脏得要死,李安还算安全。除了隔几日的例行挨揍,其余时间她都能很安静地窝在那家包子摊旁装傻不拉叽的木头人,脑袋放空,什么也不想。
这种装傻的时间也并不多。很快,李安又会像炸毛的猫一样警惕地观察每一个经过她的活人牲畜,生怕其中就藏着意图杀害她的坏东西,毕竟她这条命捡回来得实在不容易,她还没活够,怎么能让别人再次夺了去!
正因为人尚且活着的感觉在警惕与放空的交替下折腾着她,李安大多数时间神经兮兮,到了间隙才竭尽所能保留点人性,抽空鞭策一下自己。怎么可以存有恨她救命恩人的念头呢?之前被父皇母后教的道理都喂了狗?人活着就应当有骨气有气节有底线……诸如此类鼓励她千万不要误入歧途的话,边在心里念阿弥陀佛,边对着包子摊流口水。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那段时间,虽说李安有意避开着楼世仲,但还是会在某些时候不小心遇到他。
遇上了这就是命了,李安通常深吸一口气,睁着大眼睛偷偷看他。
看他蹲下身子去给昨天揍完了她后耍刀子不小心耍进手掌心的坏蛋治伤口,又看他给马车撞得吐血的狗喂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再看他拨开人群对突然倒地吐白沫的男子施针,等对方醒来交代两句后离开。
在李安又双叒叕一次看着楼世仲清瘦的背影时,她觉得她悟了。
楼世仲和他们所有人都不是一类人。
打个比方,神仙下凡救了人,还要顺便把人带上天?再打个比方,佛祖渡人一命,难道还要一并渡了他身上的诸多因果?
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该是你受得还是得你受,谁都救不了你。
李安豁然开朗!
安心了,继续做她惨兮兮的小乞丐。
秋后到冬,乞丐的劫难来了。
李安不负众望,成了被劫难霍霍入其中的一个,病得那叫一个脸如猴腚,身如烙铁,神色浑噩记不清年月几何,哼唧两声辩不明是说是唱。
李安又觉得她要死了,这次她有预感,黑白无常已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看得真真的。
她等着勾魂锁阴气森森伸过来,死命往后躲,谁知那玩意儿一着脸竟是热的。
愣了两秒间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锁,是人的手。
她就如此傻乎乎地任由对方一只手探上额头,后知后觉瞪大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救了这么多人,看来又轮到她了。
李安晕过去之前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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