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风卷起枯叶,入了秋后,天一日比一日寒。
九方清立于风口,发丝被风扬起,衣袂也在飘逸。
侍女自身后为她罩上一件披风,关切道:“殿下,秋日天冷,您在这风口站着,当心染了风寒。”
九方清浑不在意,仍望着那面单调得难看的宫墙,只轻声问:“父皇要抄家,可在何家搜出什么东西来了?”
何家是昭妃的母家,从九方清的生母,先皇后故去以后,她便一直由昭妃抚养。
昭妃膝下无子嗣,将九方清视如己出,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照料。
九方清感念她的恩,自不会对何家的事坐视不理。
侍女闻言,默然片刻,踌躇道:“……没有,府内并未搜出任何何大人贪墨的罪证。”
九方清听她言语间的迟疑,便已将结果猜到了**分,她道:“父皇依旧不信,断定何家中饱私囊。”
“……是。”
侍女道。
九方清闻言,阖目深深叹息一声,不久后,她睁眼瞧了一眼宫门,竟生出几分对自己的讥嘲,“想必不日,这门就要终日紧闭了。”
侍女心疼,听不下去,劝慰道:“殿下,千万别这样想,好歹,昭妃娘娘在宫里还好好的呢。”
九方清回身,向宫内走,“何氏一族,现下人也都活着,既是活着,那便也姑且算作是好的,难不成,往后他们便这样一直好下去了?”
侍女听罢,不知当如何作答。
九方清便接着说:“宫内的人心,你我并非不知,即便父皇开恩,不惩处我母女二人,难不成,宫内的其他人,便不会动手了?”
侍女于她身后随行,问道:“殿下,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九方清将此话复述一遍,而后于宫门外停住,说,“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不会这么快发落何家,不如先搜齐何家被诬陷的证据,届时,再另谋他算。”
侍女问:“殿下现下不去劝劝陛下吗?”
九方清入门落座,反问她道:“你见昭母妃去劝了吗?”
侍女立于旁侧,为九方清斟茶,答道:“昭妃娘娘宫里眼下还没有动静。”
“那便是了。”
九方清将茶盏捏在指尖转了半圈,许是因思绪繁杂,她并未将茶水喝下。
皇帝生性多疑且刚愎自用,九方清清楚这一点,昭妃更是。
此刻去劝,无异于火上浇油,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会叫情形愈演愈烈。
若由此再出来个落井下石的,那便更是雪上加霜。
倒不如再多等几日,待皇帝火气稍作消减,脑子清晰了,带着证据,再去分辩。
“奴婢明白了,”侍女颔首,再问道:“那殿下,咱们眼下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做,”九方清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自然是要做的。”
说罢,她却像是再也坐不住一般,脚步匆匆起身便走,“去昭母妃宫里。”
不多时,九方清便到了昭妃的芳华宫。
昭妃宫里的姑姑见安合公主到,匆忙迎了出来,行过一礼后,便随着公主一同向宫内走。
姑姑边走边对九方清道:“娘娘这几日不思饮食,身子愈发不好了,娘娘素来体弱,公主殿下您是知道的,娘娘这整日整日地熬着,都将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好?公主您待会儿可要好好劝劝娘娘啊!”
“母妃不思饮食?”
九方清闻言站定,看向身边随行的姑姑,问道:“从何时开始?日子有多久了?这几日进了多少?”
姑姑见状,讲了实情,“从陛下将何大人的奏折发回去那日起,已然有十余日了,娘娘整日三餐不过仅食几口,有些时候甚至粒米不进,奴婢们实在劝不动啊。”
九方清听罢,心绪霎时不宁起来,她道:“竟已有十余日?为何不早前来报我?前些天我来看望母妃,你们竟也隐瞒,还一连瞒到今日。”
“奴婢们怎好劳烦殿下呢?况且娘娘也吩咐了,不愿叫公主您知晓,就怕您为此忧心,奴婢们也真真是没法子了才——”
九方清抬手打断姑姑的话,蹙眉道:“可请太医瞧过了?开过什么调理方子没有?”
姑姑言语吞吐,“去请过了……可太医们都说脱不开身,故而……”
“混账东西。”
九方清道。
“宫外何家如何处置,是否要处置,父皇的旨意还没下来,宫内母妃与我也还好生活着,这群趋炎附势之徒竟敢如此怠慢。”
她说罢,看向身边自己的侍女,“华若,你再去请,若再推辞,就说本宫亲自去回了皇上的话,这往后的仕途还要不要,全在他们自己。”
华若这边称了声是,旋即转身欲走,不料却被那边从寝宫内走出的昭妃拦住了。
“慢着。”
因其尚在病中,气力很弱,故而声音很轻。
昭妃身子不好,如今连肉眼都能瞧得出来,距九方清上次来看望过了还不到三日,人却又是憔悴了许多。
九方清施了一礼,连过去搀扶,“母妃,儿臣扰了您休息了。”
昭妃拍了拍九方清的手,勉强一笑,蔼然道:“不打紧,本来也不是多大的毛病,不必折腾来折腾去的了。”
九方清不愿逆着昭妃的心思,便先示意华若回来,想着过后再去请。
她馋着昭妃向室内走,道:“外面风凉,母妃莫要在外久待了。”
入了内,九方清扶着昭妃坐下,继续劝道:“母妃忧心,儿臣知道,但无论如何,您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昭妃却无意谈论这些,将室内诸人屏退,拉过九方清的手,形容肃重。
九方清意识到昭妃有话要同自己讲,于是到她身前欲跪。
昭妃立刻将她拦住,“清儿,你坐下,我有话要与你讲。”
九方清便在昭妃身旁坐下了,等了许久,没能等来昭妃开口,却是先等来了对方的眼泪。
九方清见状,依稀有几分不安之感,她握住昭妃的手,道:“母妃这是缘何?”
昭妃拭了拭泪,却本是徒劳,她这眼里的泪竟拭也拭不完,止也止不住,倒像是流不完了一般。
昭妃索性不再去管,用帕子半掩着面,抽噎道:“清儿,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先皇后。”
九方清一听这话便知昭妃是在说何家的事,她握住昭妃的双手,道:“母妃,你我母女二人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何来连累一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清儿,”昭妃泪眼婆娑,望着九方清,“宫外传来消息,陛下要治何家的罪,罪名,是谋逆。”
九方清闻言,险些拍案而起,余光一扫窗外过后,她似有忌惮,又是生生将声音压了下去,“怎会如此?何家怎会谋逆?这绝无可能。”
要说谋逆,便是天下之人皆造反,何家也断然不会做出此举。
何况,昭妃膝下无所出,何家也并非习武之家,他们手中一无皇子,二无兵权,难不成,是想要用世代言官的嘴皮子篡了位来?
九方清沉吟之间,昭妃的泪总算是止住了,水淹了一样的眸子里,尽是藏不住的哀意,她戚然道:“真谋逆如何,假谋逆又如何?陛下说何氏一族谋逆,那就一定是谋逆。”
九方清闻言,顿时如坠冰窟,十分的心里寒了得有九分,她轻声陈述出一个事实,“母妃,你的意思是,父皇他,已然容不下何家。”
皇帝要除掉何家。
皇帝要除掉何家。
何家就一定要被除掉。
何家上至告老的何太师,下至新科及第的何御史,祖孙三代,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之臣。
九方清想不通,她不明白皇帝缘何容不下这样的臣子。
他高坐御座,手握无上权力,只因此,他便可以目空一切,视人命为无物,堂而皇之地教一族的忠臣为他那“疑心”二字陪葬?
是的。
他可以。
九方清这样告诉自己。
是的。
他可以。
九方清思索间,一不留神,手上用了些力气,想起自己还握着昭妃的手,又立马将力卸了下来。
她起身向行礼告退,匆匆出了昭妃的寝宫。
昭妃见状,立刻便知她这是要去面见皇上,连起身欲拦她,可无奈身子实在不好,追她不及,又立刻吩咐了下人去拦。
可下人哪能拦得住九方清?阖宫里,又有谁能拦得住九方清?
她的贴身侍女华若没有阻拦,只跟在她身后,说当心着路。
九方清全然顾及不得,一路疾行,总算是到了明和殿外,正要入内,却被皇帝的贴身公公告知,皇帝正与大臣在殿内议事。
已至黄昏,九方清没有离去,她就等在殿外,站在秋风里。
公公不忍,来劝她,说:“殿下,陛下议事还要好一会儿呢,这一阵正是天凉的时候,您若是冻坏了身子,陛下可不是要心疼?”
九方清不答。
公公再道:“依奴才看,殿下您不妨先行回宫,等陛下空下来了,奴才再去宫里请您。”
说罢,便要吩咐华若带公主回去。
华若半步未动,九方清亦然,她只说:“父皇是在与大人们商议何大人贪墨败度一事吧。”
公公对此避而不谈,赔笑道:“这……奴才就不知了。”
九方清于是说:“公公去忙吧,不必理会我,我站在这里候着便是。”
公公见劝不动她,也揣摩不出皇帝此时对安合公主的心意,怕将其怠慢了吃罪,无法,也只好与九方清谈起了此事。
“此事之前后,想必殿下定然已是了然,依奴才拙见,”公公话语间稍作一顿,“殿下此时,不宜面圣。”
九方清看向他,“此事之前后?公公所指此事,是何事?是何大人贪墨一事,还是另有其他?”
公公苦笑一声,“殿下是从芳华宫前来,自然是已见过昭妃娘娘了,方才殿下问奴才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
“如明镜一般?可我却不知道。”
九方清将头扭了回去,目光复又落在紧闭的朱门之上,“我从芳华宫过来,只知道母妃病了,竟请不动一名太医,心生感慨,觉得宫内诸人,差事是当得愈发好了。”
这番话不知道含沙射影地骂了多少人,公公没在九方清的话里听见自己的名,便权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说:“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即便陛下要处置了何家,却并不一定要将昭妃娘娘如何,更不一定会将您如何,陛下心疼着您呢!可殿下您细想想,您这一进去,不是生生引得皇上生气吗?”
九方清听罢,只道:“公公也说父皇正在气头上。”
他一气之下什么做不出来?
公公听出了九方清的意思,“陛下再如何生气,好歹也还是念着旧情的。”
“旧情?”九方清明知故问,“还请公公明白告知。”
“殿下,奴才说句不该说的,陛下疼了您这么些年,何曾苛责过您半分?平日里再如何也好,您可曾见过陛下重责过您分毫?陛下是长情之人,这是在时时念着先皇后的情分呢。”
公公话到此处,顿了顿,低声再道:“就算陛下要拿何家如何,好歹有着先皇后的情意在,自也不会迁怒到殿下您身上。”
“殿下同陛下一样,都是长情之人,您念着昭妃娘娘养育的恩情,这奴才知道,可殿下您又何必要引火上身?陛下现下龙颜大怒,您进去了,又能如何呢?保不齐自己也要受到责罚,您何不等到时机成熟了,等陛下的气消了,再来劝和呢?”
九方清闻言,哂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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