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人惯会说一些体面话,乍一听,全是好话,仔细再听,尽是鬼话。
且不说皇帝“长情”一事是多诡异的东西,九方清全然不觉得皇帝有多疼爱自己,更不觉得他对自己母后存有多少情分。
他如今“龙颜大怒”,想要消气,也只会是等到何家人因着谋逆的罪名全族死光了,他才能消气。
到那时再去劝和,岂不可笑?
难不成是要去劝鬼吗?
还是去劝皇帝不要和鬼置气,不要和死人一般见识?
再说,宫外何家一经处置,宫内昭妃自然难保其身。
即便平日里再如何谨小慎微,背着一个母家谋逆的罪名,她也依然免不了被问罪。
届时,昭妃只有两条路,要么冷宫,要么赐死。
先皇后母家与其旧部,几乎皆战死沙场,活着留在京城的,没有一个人。
何家与昭妃一倒,九方清便全然没了依靠,何况她还是昭妃的养女,下场自然可想而知。
若说她不会受此牵连,岂非异想天开?
什么夫妻?什么父女?什么恩爱?什么情分?
在权柄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直至太阳西沉,九方清终于见到那扇厚重的朱门被从里面推开。
死是不能去死的。
她想。
九方清自己不会去死,也不会让养育她数年的昭妃死。
她不能让皇帝定下何家“谋逆”的罪名。
门彻底打开。
安合公主立于旁侧,殿内诸臣出来见了她,纷纷行礼,出于敬重,公主微微欠身稍作颔首。
待众臣离去,安合公主跪在了大开的朱门前,扬声,“父皇,儿臣安合,前来请安。”
未及公公通报,殿内便已然传来声音,那声音没有起伏,厚重得与公主面前这扇门不相上下,道:“进来。”
安合公主入内,行礼问安。
皇帝听着她将请安的话说完了,才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眼来,叫她平身。
皇帝并未赐座,安合公主便只能站着,她立于厅内中央,见公公进来为皇帝换了茶再又出去,才说:“儿臣听闻,父皇近日动了大怒。”
皇帝睨了公主一眼,不动声色,低声道:“你去过芳华宫了。”
安合称是,“儿臣自母妃宫内前来,见近几日母妃身形又消瘦了不少,想着父皇近来动了怒,恐父皇伤了身子,故而今日前来请安。”
皇帝再度拿起一本奏章来看,“昭妃,心里终日藏着事,身子自然不会好。”
安合公主牵了牵嘴角,“父皇已许久不曾去瞧过母妃了,不知道以后再去,还能不能将母妃认出来。”
皇帝笑了两声,抬头看了一眼公主,随手一指,吩咐她坐,“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朕与昭妃已相伴数十载,岂有,将她认不出来的道理?”
“父皇情深义重,人虽日理万机不得空闲,心里却时时记挂着母妃,儿臣便闲散多了,几日便往母妃宫内一去,竟也在今日才知母妃病了。”
“哦?”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病了?那你身子可还好?”
九方清回道:“儿臣无事,不过近来宫中似是病了不少人。”
“此话怎讲?”
“儿臣见母妃病了好几日,也不曾去请太医,心中难过,一问才知,太医们都有要务在身,竟都脱不开身,由此可见,宫中应是病了不少人。”
九方清暗中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见还瞧得过去,便又装模作样地接着说:“本来还忧心父皇的身子,今日前来请安,见父皇龙体无恙,儿臣便也安心了。”
皇帝蘸了墨,“宫里哪就突然病了这么些人,叫他们时刻脱不开身,朕看太医院这些人,近来就是懈怠了不少,改日该敲打敲打。”
九方清道:“太医们定然也是有要务,否则自不会如此,父皇也不要太过苛责了。”
皇帝没有答话,九方清定了定心神,佯装随意开口道:“母妃身子如此不好,也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所出。”
皇帝正批阅着奏折,闻言停了笔,却并未看向九方清,只沉声道:“出去,反思己过。”
九方清见状,重新走到殿中央,直接跪了下来,喊道:“父皇。”
皇帝不为所动,不仅声音,连带着脸色都略沉几分,“朕叫你出去。”
九方清不动,再欲开口。
皇帝将正阅的奏章合上,随意丢至一旁,正如其随意地开口,“别叫朕说第三遍,安合。”
九方清试探的话触了皇帝的逆鳞,皇帝言语间的意思,是叫她出去跪着。
九方清自知此时再不动,便要有人入内来拖拽着她动了,她别无他法,只得暂且行礼告退,“是,儿臣告退。”
九方清跪在殿外,反思己过。
芳华宫昭妃听了,想去求情,却又怕自己露面会火上浇油,如此情形,宫里自是无人会在此时帮她,无奈之下,她只得着人传了消息出宫。
天色已黑,本就带着寒意的秋风在夜里愈加凉了几分。
公公侍立在殿门旁侧,已入内向皇帝请示数次,没有一次得到答复。
九方清跪着,心里在盘算下一步的路。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九方清咳了两声。
未及这寒意入骨,她肩上便落下一物。
九方清回身看去,见那男子的身影只瞧得清一个轮廓。
是那男子解下自己的斗篷,罩在了九方清的肩上。
不用看见脸,九方清也知这人是谁。
殿外两侧宫人向这男子行礼,道:“世子。”
九方清将头扭了回去,话语不冷不热,说:“入夜了,你怎的在这时入宫?你来看我的笑话。”
“怎么会呢?我有要事面圣,请了旨入宫。”
这男子的眉心,自见了殿外这道跪着的身影后,便一直没舒展开过,他言语间满是忧忡,欲言又止,“阿清。”
九方清对他一点也不客气,“既不是来看我的笑话,那便赶紧滚了。”
男子与她年岁相差无几,应是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反而绕至九方清身前,跪下身,要为她系斗篷的系带。
九方清拍开他的手,自己系上了。
她系上后,见这人还是不起来,于是伸出手去推了他一把,“别在这看着我,当心日后,我把你的新账旧账一起算。”
男子注视她片刻,随即起身往前走,宫人见状,要入内通报。
九方清见状,叫住他,压着声音,“安景棋,你是疯了?找死吗?”
安景棋对她笑了笑,继而行至公公身旁,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九方清要起身去拦他,不想跪得久了,膝盖应是伤到了,一时间竟没能站起来,等华若终于扶着她起了身,安景棋已然入了明和殿内。
九方清跪了回去。
不消片刻,明和殿内便传来了严厉的呵斥声,九方清静静听着,还听到了茶盏摔落在地碎掉的声音。
公公在外连声问,殿内却传来了好大的一声“滚”。
安景棋滚出来了,同九方清一齐跪着。
九方清看了眼跪在自己身边的安景棋,道:“你有本事,竟能将父皇激怒到这种地步,现下入宫挨了一顿狗血淋头,你畅快了?”
安景棋看向她,竟然笑了,看样子十分高兴,说:“实不相瞒,鄙人入宫,正是挨骂来的。”
九方清直言:“我看你是小时候被摔坏了脑子。”
安景棋说:“很快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被摔坏了脑子了。”
九方清不解,正欲询问,那边皇帝便传了公公进去,安景棋见状,朝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九方清依言仔细听了,听到皇帝在殿内说:“叫他们两个都给朕滚!”
九方清听清楚了,果然不出所料。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安景棋这人是来干嘛的,于是问他:“谁告诉你的?”
“这个不能说,”安景棋起身,拉着九方清一同站了起来,为彼此二人皆掸了掸灰尘,“好了,不用跪了,我们滚吧。”
九方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安景棋见了,便说:“阿清,不要过于忧心此事了,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人活着,就总会有办法的。”
这人依然是笑着说的,九方清不明白他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爱笑,每句话都是笑着说,说完每句话又都在笑。
这世上能让人笑的东西有那么多吗?
难怪别人讲他看上去像是不太精明的样子。
“你果真是在小时候摔坏了脑子?”
“啊?”
安景棋正欲追问,前方殿内公公却已从内匆匆迎了过来,他心惊肉跳,生怕这二人再干出些什么冒犯圣颜的行径来,劝道:“公主,世子,快些回去吧,陛下盛怒,莫要在此久候了。”
九方清本来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闻言掉头便走。
安景棋快步追上来,“你在这跪了多久了?”
“我跪了多久,你不知道?”
瞧着九方清不太愿讲,安景棋便不再谈及此事,“何大人下了狱,皇上抄了何府。”
“不是什么都没搜出来?”
安景棋幽然道:“什么都没搜出来,不代表不能添一两样东西进去。”
九方清看向他,缓缓道:“皇宫重地,你竟也敢说这样的话。”
安景棋丝毫没有忌惮的意思,“我说了,可那又如何?获罪下狱,流放斩首,不过都只在一夕之间、一念之间,该活的时候活,该死的时候死,何时死,如何死,因何而死,早都已经被算计好了。”
九方清道:“你看得还挺开。”
安景棋慢慢摇了摇头,笑着看向九方清,“我看得不开,我不能因他们的算计而死,更不能因某个人的一个念头而死,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办法的,人只有活着,才能有办法。”
九方清听罢,静静瞧了他片刻,接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你不用在这里劝我,我不会死的。”
安景棋便笑着应和她,“没劝你,不过是在说我自己罢了。”
他二人行至路口,眼看就要分别,九方清见自己身上还披着安景棋的斗篷,要解下来还给他。
安景棋制止住她的动作,无意间擦过了九方清的手,他道:“你瞧你的手这样凉,天冷,披着吧。”
他说罢,自袖内取出一瓶药来,说:“我想着你膝盖应是伤了,记得用药,宫外我会照应着。”
“阿清,珍重。”
九方清将东西接了,目送安景棋的身影远去。
华若此前与世子长随一直远远跟在二人身后,见人走了,便上前道:“殿下。”
九方清转身,“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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