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五章 黄昏栗色

翌日,云纾恩因圣所有紧急文件需要签署,返回了半日。

安让山在露台休息,夜色如墨,远处帝都的万家灯火被切割成一片片冰冷的几何光斑,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他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单薄的黑色羊绒衫,衣料紧贴着肩背,将中毒后清瘦凌厉的线条勾勒得分明。夜风将衣角吹得微微拂动,他整个人像一柄削去血色却依旧挺拔入鞘的刀,冷静孤峭,暗暗蓄着锋芒。

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却迟迟没有喝。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缓缓融化,仿佛映照出他心底无法言说的情绪。

夏知聿靠在门框上,看了他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说,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重症病号,不好好在暖房里待着,跑这儿来吹冷风。怎么,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在等人回来?”

安让山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像被风吹散的烟:“她今晚不回来。”

“哟,“夏知聿走上前,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看来是真上心了,连人家的行程都摸得一清二楚。”

安让山沉默不语,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夏知聿看着他这副模样,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此刻却无比认真,像一个正在审讯犯人的情报官。“让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夏知聿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少见的严肃与锐利。他倚在藤椅里,月光勾勒出他利落的眉眼与优雅的轮廓,哪怕此刻收起了惯常的笑意,那股天生的贵公子气质仍无处可藏。

“你对云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需要知道。这关系到接下来的计划,更关系到你。”他目光灼灼,像是在审视猎物的情报官,“如果你只是因为依赖她的治疗,把那当成了别的东西,那我劝你趁早打住。她人挺好的,别去伤害小姑娘的心。”

安让山握着空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如果你是认真的..”夏知聿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露台上一时间只剩下风声。

安让山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了一小片细碎阴影。他的脸削削峭峭,因为中毒未愈而有些清瘦,却因此显得五官愈发锋利,像一张沉着克制的面具,遮不住其中暗暗涌动的情绪。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仿佛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剥离出来: “第一次在北境,我濒临狂化,整个世界都是尖锐的噪音。”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那双桃花眼,此刻正凝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神色空茫,“她的出现.…像是在一片绝对的黑暗里,第一次听到了落雪的声音。不是治疗,是…寂静。”

“后来在帝都重逢,看到她......我觉得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在繁星城......听到她称赞别的哨兵,数据分析告诉我那很正常,但逻辑无法解释我心底那种…无端的烦躁。”

他自嘲般牵起嘴角,那份几近理性的自剖,却让那不合常理的嫉妒显得更加脆弱。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某个神圣的梦境。“然后....是在我的精神图景里。”他抬起眼,望向夏知聿。那双深邃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不设防的脆弱与迷惘,“我看到了她……站在我的雪原上。知聿,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精神图景不是我的监牢。它只是?一直在等一个特殊的访客。”

夏知聿静静听着。他看着这位从小就如刀锋般倔强的朋友,第一次如此**地剖开自己的心。清冷月色洒在安让山的脸庞上,让他的轮廓愈发凌厉——眉骨高挺,鼻梁削直,薄唇紧抿。那是一张冷冽英俊的脸,可在此刻,却透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真切。

安让山终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向帝都那片璀璨的星河灯火。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郑重: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知聿。我只知道,在没有她的那九年里,我的世界是黑白的。现在,它有了颜色。”

他说完,却又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那份刚刚才袒露的真情,又被他下意识地收敛回去半分,染上了一丝不确定。“但这些都是我单方面的感受,“他垂下眼,声音比刚才更低,仿佛是对着杯中融化的冰块自语,“她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坚固的界线。”

他没有再说下去。哨兵那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在他心底勾勒出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图景---

她像一只羽翼上沾着遥远南方暖意的飞乌,偶然间,落在了他这片永冬的雪原上。她愿意在此处停留,梳理羽毛,低吟浅唱,用短暂的陪伴驱散孤寂,却始终将那个属于春天的、真正的故乡,藏在一片他无法抵达的迷雾之后。

夏知聿怔住了,他看着安让山,看着那张在清冷月光下愈发英挺孤峭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坚冰之下,混杂着深情、迷惘与脆弱真实暗流。他没有立刻调侃,反而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属于情报官的锐利。“界线,吗?”他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有意思。安让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终于攻下了一座冰封的城池,却发现城主的花园,还锁着一道你没有钥匙的门?”

他看着安让山因被说中心事而骤然紧绷的肩线,笑意更深了,那笑里既有调侃,也有真心的感叹:“那又如何?这不恰恰证明了,她不是你那些可以用军功或家世就能换来的战利品。她是一座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的世界。你这片雪原虽然冷,但足够干净,说不定她就愿意多留一整个冬天呢?你这棵铁树,不是不开花,是一开就想给人家一个家了。”

他站起身,走到安让山身旁,肩膀与他并排而立。月光照亮了两人的身影,一个冷峻孤峭,一个风流潇洒,却在此刻难得一致。“既然明白了,那就别再当个缩头乌龟。“夏知聿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带着爽朗的力道,“艺术家已经为你画好了春天,就算花园的门还锁着,你也得亲自去敲门问问,不是吗?去约她,就现在。哪怕结果不是你想要的,也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第二天,云纾恩从圣所回来时,安让山正站在暖房的巨大落地窗前。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便服,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却又因那份不再刻意紧绷的肩线,而透出一种居家的温和。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仿佛还在回味昨夜与夏知聿的那番对话。

看到云纾恩进来,他转过身,那双沉敛眼睛在迎上她目光的瞬间,眼底的光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安让屿说,适当地出去走一走,有助于精神海的稳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客厅远处的角落里,夏知聿正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套繁复的茶具。他看似在专注地闻香、赏茶,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像雷达一样锁定在这边,甚至为了听得更清楚,身体都微微前倾,恨不得立刻进化出哨兵等级的敏锐听觉。

安让山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鼓起全部的勇气,才终于将那句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是否愿意,和我出去走一走?”

夏知聿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他在心里无声地哀嚎:“祖宗!有你这么约人的吗?‘出去走一走”?你当是带你的猎豹去巡逻吗?!”他失望地刚想拍一下大腿,滚烫的茶水不小心从盖碗里溢出,烫得他手背一哆嗦。高级情报顾问想大叫,又怕惊扰了那边的“正事〞,只能龇牙咧嘴地把痛呼声硬生生咽了回去。

安让山没有说“约会”,也没有说“散步”,只是用了笨拙而真诚的“和我”。云纾恩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罕见地显现出青涩的紧张神情,心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她笑了笑:“好啊。”

不远处的夏知聿瞬间眉开眼笑,刚才还痛得扭曲的五官立刻舒展开来,端起茶杯喜滋滋地呷了一口,仿佛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

“你想去哪里?“安让山眼底的光,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我想去”云纾恩思索片刻,说出了一个让安让山和偷听的夏知聿都愣住的地方,“帝**事科学院的'畸变体生态研究档案馆”’。”

安让山眼中满是惊讶。

"噗—咳咳咳!”夏知聿一口茶结結实实地呛在了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引得那两人齐齐向他看来。他连忙摆手,憋得满脸通红,指着茶壶胡乱比划,示意自己只是被茶呛到了,心里却在疯狂呐喊:“档案馆?!我的天!这俩人是要把天聊死啊!”

云纾恩认真地解释道:“我救治过很多被不同类型畸变体精神污染的哨兵,但大多是事后补救。如果能更系统地了解它们的精神攻击模式和能量源头,对我的治疗工作会有很大帮助的。但我的权限,一直无法调阅那些高危样本的深度资料。”这个理由专业而冷静,充满了向导的责任感。

安让山看着她那双因谈及专业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那份刚刚才明确的喜欢,又添上了一层更深的欣赏。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帝都的贵族小姐,会对那些充满了危险与死亡气息的怪物标本产生兴趣。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睛里是纵容与赞许。“好,“他说,“我们去那里。”

帝**事科学院的档案馆,是一座冰冷、肃穆,充满了福尔马林与金属气息的巨大建筑。他们走在安静的回廊里,四周是巨大的、高达数十米的玻璃容器,里面浸泡着各种形态诡异的畸变体组织标本。幽蓝色的维生光芒从容器内部透出,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深海,美丽,却也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在一份关于“C-71区"畸变体的研究报告前停下。安让山看着那个被解剖和封存在凝胶里的怪物残骸,声音低沉:“我见过这种畸变体,它的精神污染不是大范围的噪音,而像一根精准的针,专门攻击哨兵精神图景里最薄弱的链接点。所以被它伤到的哨兵,狂化速度才那么快。”

云纾恩则指着报告旁边的全息投影上,那段不断起伏的“精神扰动波形”数据,从向导的角度分析:“你看,它的波形不是混沌的,而是一种经过调制的有规律的频率。它在模拟哨兵因恐惧而产生的应激性突触反应,从而在目标精神海内部,制造一个自我崩溃的反馈闭环。这?就像一个精密的精神武器。”

安让山凝视着身旁正专注地分析着数据的云纾恩,她的侧脸被幽蓝的光芒映照得亮,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是属于向导温柔又理性的光芒。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娇小的见习向导,不仅能治愈他的伤口,更能从灵魂深处理解他的战斗。这种认知,比任何亲密的接触,都更让他心动。

在一具被命名为“哀嚎女妖”的畸变体前,安让山停下了脚步。那怪物有着酷似人类女性的上半身,下半身却是扭曲的、如同荆棘般的节肢。“三年前,在东部边界的“静默哨站’,”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有些遥远,“我的一个小队遭遇了它。它的精神攻击,会直接唤醒哨兵内心最深的恐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士兵在我面前,因为看到了家人的幻影而放弃抵抗,被瞬间撕碎。”云纾恩的心猛地一紧。

她转过头,看到他冷峻的侧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只有一片被记忆灼烧过的疲惫。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指挥官,而是一个同样会受伤、会痛苦的哨兵。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用自己的精神力,送去一丝最纯粹的安抚。他身体微微一僵。那份触碰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一股清凉而温柔的精神力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渗入,精准地抚平了他脑海里那片因惨痛回忆而掀起的涟漪。那一瞬间,他那具习惯了警惕与抗拒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的选择——他没有躲开,在那份足以融化坚冰的暖意里,向她那边,靠得更近了一些。

离开档案馆时,已是黄昏。

两人先去洗了手,冰冷的水流冲去了属于档案馆的陈旧气息,也仿佛冲刷掉了那份冰冷的肃穆。当他们重新走入主厅时,感觉像是从一个被时光封存的深海,缓缓回到了人间。

云纾恩怀里抱着一大摞刚从内部资料室借阅出来的报告,脸上是属于学者的纯粹快乐。档案馆的老研究员见到北境指挥官亲临,不仅破例开放了非公开区域,更是将好几份珍贵的内部孤本也一并送给了她。那些书册散发着旧纸张与墨水混合的好闻味道,对她而言,比任何珠宝都更珍贵。

“我帮你拿。”安让山伸出手。

“不用,”她笑着摇头,将那摞书抱得更紧了些,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被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眼眸里闪着纯粹的光,“它们不重,而且……我想自己抱着。” 坦然的喜悦,像一道暖流,冲淡了他身上那份属于指挥官的冷硬。安让山看着她那副宝贝的样子,眼底浮起一丝自己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自然地放慢了脚步,走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了走廊上偶尔穿行而过的穿堂风。

走出档案馆,帝都冬末的冷风迎面吹来,云纾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夕阳正沉,将天空烧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这座冰冷的钢铁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柔光。

“还早,”安让山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用一种商量的语气温柔的问,“我们走回去,好吗?”

这个提议像一个心照不宣的邀请,邀请她将这段独处的时光再拉长一些。她抬起头,撞进他满是认真的眼眸里,心头一跳,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一条种满了梧桐的安静老街上。黄昏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古旧的石板路上交叠、分离,再交叠。安让山身形高大挺拔,步履沉稳;她娇小纤细,脚步轻快。他很自然地将步调放缓,迁就着她的节奏,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这份沉默都显得和谐登对,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过了许多个黄昏。

忽然,一股焦甜温热的香气顺着风,飘入鼻尖,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拨动了心弦。街角,一个老伯正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用黑色的圆砂翻炒着油亮的糖炒栗子。云纾恩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被那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场景所吸引。

安让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停下脚步,低声问:“想吃吗?”

她看着自己被书本占满的双手,摇了摇头:“下次吧。”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过去买了一大包,用牛皮纸袋装着。滚烫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他将纸袋的边角仔细折好,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单手托着,又重新走回她身边。

他们继续向前走,栗子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小时候在老家,冬天特别冷,”云纾恩看着他手中的栗子,陷入了回忆,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祖母从壁炉的灰烬里,给我扒出几个烤得黑乎乎的栗子。我会把栗子揣在口袋里暖手,等它不烫了,再一点点剥开吃掉。那时候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她说得投入,安让山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被回忆染上暖色的侧脸。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纸袋里拿出一颗滚烫的栗子。那是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锻炼和持枪,带着一种力量内蕴的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边缘圆润,呈现出淡淡的健康的粉白色。

只见那双手,灵巧地动了起来。他没有用指甲,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精准地在栗子壳上施力,捏开一道缝。随着“咔”的一声轻响,热气伴着甜香瞬间冒了出来,氤氲了哨兵专注的眉眼。然后,他耐心地、一点点地将那层薄薄的内皮也剥离干净,露出里面金黄温润的果肉。

安让山眼睛低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一颗普通的栗子,而是一件需要小心对待的珍宝。

云纾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上。在他食指的第二指节处,有一道很浅的的白色伤疤,那是战争留下的旧痕,锋利又真实。此刻却奇异地为这双完美的手增添了力量与故事感。。

他没有自己吃,而是将那颗还冒着热气的完整栗子肉拈在指尖,举到了她的唇边。

云纾恩的心跳,在那一刻,猛地停滞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桃花眼里不加掩饰的温柔与专注,那目光滚烫得几乎要将她融化。她脸颊一热,没有张口,反而俏皮地向后退了半步,歪着头,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道:“指挥官,你这是在投喂我吗?”

他举着的手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那份鼓起勇气的尝试,在她这句带着撒娇意味的调侃面前瞬间瓦解。英俊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窘迫,耳根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纾恩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安让山收回了手,安静地看着她,眼底的窘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温柔所取代。低沉的嗓音在清冷的空气里响起,哨兵轻轻说了一句法语:

“? No?l, chacun trouve sa ch?taigne.”

陌生的音节从他那总是说着简短指令的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缱绻的温柔。云纾恩愣住了,她眨了眨眼,不解地“嗯?”了一声。

安让山看着她,目光比街角的灯火还要温暖。他轻声解释道:“法国的一句谚语,‘圣诞时,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栗子’。象征着团圆和分享。”

那双清亮的眼眸正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云纾恩今天穿得很暖和,厚实的燕麦色袍子将她小小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帽兜边缘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她的脸愈发小巧精致。整个人毛茸茸的看起来……像一颗尚未剥壳的小小栗子。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他也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

云纾恩的心跳彻底乱了章法。

她被他那句突如其来的缱绻法语,和他此刻毫不掩饰的滚烫目光弄得无所适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升温,只能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在他还举着的那只手上。

那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金黄色的栗子,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仿佛也成了一句不说出口的情话。

安让山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害羞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终于不再为难她。他将那颗栗子收回,自己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像是在品尝这整个黄昏的味道。然后,他才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腕。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彻底取代了黄昏。老街两旁的瓦斯灯一盏盏亮起,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将古旧的石板路照得一片斑驳。空气变得愈发清冷剔透,他们的呼吸在灯光下化作一团团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白雾。

那股属于栗子的焦甜香气渐渐在冷空气中散尽时,云纾恩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安让山立刻察觉到了,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握着她的手,不容置喙地收紧了一些,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半步。

哨兵高大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大部分迎面而来的寒风,那份干燥而滚烫的体温,通过两人相贴的衣袖和紧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个温暖的锚点,让她在这片静谧的夜色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冷吗?”他侧过头,低声问。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前面有家咖啡馆,”他说,语气平稳,“去喝杯热的东西暖和一下?”

那家咖啡馆藏在街角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建筑里,没有显眼的招牌,只有一扇擦得锃亮的黄铜门。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浓郁可可、现磨咖啡豆与黄油烘焙的香气,伴随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门外所有的寒意。

这里像一座与世隔绝的温暖孤岛。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小小的桌面台灯亮着,照亮了深色的木质桌椅和墙上那些泛黄的旧海报。空气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伴随着远处吧台后传来磨豆机低沉的嗡鸣和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

安让山为她点了一杯热可可,上面还挤着一团柔软的奶油。他们选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冷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敲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灯的光晕。

隔壁桌,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在低声说笑。

“……书上说,在法国,路易十四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都爱喝热巧克力。宫廷甚至流行一种说法:热巧克力是‘情人间的饮料’,因为它能让人心情愉快、充满激情。”

云纾恩正小口喝着可可,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僵,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只能假装专注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奶油,看着那团白色的柔软在棕色的液体里慢慢融化、旋转,漾开一圈圈甜蜜的涟漪。

安让山也听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但云纾恩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了他唇角那抹无论带着明显开心的弧度。

“其实……”为了化解这几乎要凝固的暧昧,云纾恩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学者的严谨态度,认真地科普道,“热可可里有一种叫□□的成分,是人体在恋爱时会大量分泌的‘快乐物质’。所以人们说‘喝热可可像恋爱’,是有一些科学依据的。”

安让山转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原来我和你相处的每一次心跳加速,都是有据可循的科学反应。

那我希望,这种反应,能成为永恒。

他忍住了这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将话题转向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方向:“是啊,我们的作战装备里就有速溶可可粉包,用来给士兵补充热量。”

夜色已深,当他们回到偏院时,宅邸里亮着温暖的灯火,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宁静的港湾。

夏知聿果然早已等候在客厅,他正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套繁复的茶具,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却在他们推门而入的瞬间,像雷达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过来。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安让山手里那个牛皮纸袋上。“哟,”他立刻放下茶杯,挤眉弄眼地凑了上来,“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说你们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原来是给我带宵夜去了?”

他说着,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探进纸袋,捏出一颗还带着余温的糖炒栗子,剥开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嗯,不错,火候刚好。看来今天的学术考察收获不小啊,”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云纾恩微红的脸颊,“不光考察了畸变体,还顺路考察了帝都的甜品?”

安让山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将那袋已经所剩不多的栗子放到茶几上。他看着云纾恩,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那份温柔,像北境冬日里罕有的、融化积雪的暖阳,让夏知聿看得啧啧称奇。

“我……我先上楼休息了。”云纾恩被夏知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地道了别,便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与安让山错身的瞬间,他忽然伸出手,短暂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哨兵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像一道微弱却不容抗拒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云纾恩的心跳猛地停滞了一瞬,随即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耳根快要烧起来,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上了楼。

安让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唇角那抹极浅的弧度久久没有落下。

“行了,别看了,人都上楼了。”夏知聿的声音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响起。他剥着栗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样子,真稀罕。”

安让山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在云纾恩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坐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夏知聿看着自己这位好友那副前所未有的、冰雪初融般的模样,终于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真心实意地笑了。

那场**型的约会,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无声却深刻的涟漪。然而,偏院里的宁静时光,终究如同冬日暖阳般短暂。

安让山的身体已基本恢复,夏知聿带来的最新情报显示,关于“Daphne”的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的线索,他们必须立刻开始着手行动。而云纾恩的假期也走到了尽头,她也必须返回圣所,开启新一年的任务。

离别,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到来。在偏院门口,夏知聿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返回圣所的专车。

安让山送她到门口。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沉稳的嘱托:“帝都鱼龙混杂,在我解决这里的麻烦之前,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既是关心,也是一个无声的承诺——他会将所有的危险,都挡在她的世界之外。

云纾恩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眸里似乎少了一些过去常惯的逃避,而是多了一份因被理解而生的坦然。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像冬日里融化的第一捧雪:“好。北境也需要它的指挥官。你也要……保重。”

她说完,便转身,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两人最后的对视。

安让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载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许久没有动。这场意外的帝都之行,不仅让他发现了自己失落已久的精神图景,也让他终于确认了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心意。

他缓缓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广袤的雪原。在那里,万年不化的坚冰之上,正有一株脆弱的枝桠,迎着风雪,固执地抽出了第一片新芽。此刻,一只可爱的珍贵小鸟 ,正轻巧地停在那片新绿之上。它通体覆盖着暖褐色的羽毛,看似朴素低调,却在翅羽与尾羽的边缘,点缀着一抹不易察觉、却无比明亮的绯红。

那抹看似低调的绯红,却为他这片死寂的纯白天地,带来了唯一的、跳动的色彩与心跳。

北美红雀,是我这里一种四季常见的鸟类,也是愤怒的小鸟的原型之一,被认为是好运的象征。在冬季的白置皑皑中,雄性北美红雀那一身鮮艳的红色羽毛显得格外醒目。这几年我在阳台上放了谷物的小盒子,秋天来了,食物丰富,极少有小鸟来吃光顾,但是不远处的林间,偶尔能看到吃得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乌跳来跳去。很可爱。所以在我的故事里,它们也留下了隐晦的一笔。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云舒恩的化身。不过,这里也算是留下一个伏笔,希望能和很后面的故事形成一个微妙的互文。届时,你们一定会懂的,我知道。以及,谢谢为这个故事停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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