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宫寒

这东宫的熏香,终年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冷。

如同他这位太子殿下,看似尊贵,内里却早已被无处不在的猜忌与觊觎,浸透得凉薄。

初春的夜,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穿过朱红廊庑,悄无声息地潜入东宫书房。烛火被风带得微微一晃,在尤鹤杳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他搁下手中的紫毫笔,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质笔杆。案头堆积的奏报,十有**关乎即将到来的春闱。科考取士,本是国朝盛事,更是储君彰显地位、笼络人才的良机。然而此刻,这叠厚厚的纸张,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母妃失势,幽居冷宫已有三载。父皇那道失望而冰冷的眼神,至今仍如芒在背。二弟景曜,字里行间透着步步紧逼的锋锐,其母族萧氏与当朝丞相往来密切,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将这次春闱视为囊中之物,更是构陷他这位太子的绝佳舞台。

“殿下,”内侍躬身入内,声音轻细,打破了满室沉寂,“青先生到了。”

尤鹤杳抬眼,眸中一瞬间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符合储君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温润:“请。”

脚步声近乎无声。一道青影随着内侍的引导步入书房,在离书案三尺处站定,躬身行礼:“臣,青暄和,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带半分谄媚,也无一丝畏惧,只有纯粹的、合乎礼节的疏离。

尤鹤杳并未立刻叫起,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这位新晋太傅身上。

一身半旧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纤尘不染。身形清瘦,立于煌煌烛火之下,竟似一竿临风的修竹,自带一段不为俗世所扰的孤高。面容算得上俊雅,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便是名动京华的“渌醽先生”,以弱冠之龄便著书立说,引得无数文人追捧,却甘于隐居山林,直至月前,才被父皇一纸诏书,“请”入这风波诡谲的东宫。

“太傅不必多礼。”尤鹤杳虚扶一下,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久闻太傅才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姿不凡。只是不知,太傅这惊世之学,是愿用于匡扶社稷,还是……独善其身?”

话中有话,是试探,也是警告。

青暄和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尤鹤杳的审视:“殿下谬赞。臣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授以辅佐之职。臣只知,在其位,谋其政。传道、授业、解惑,是为臣本分。”

滴水不漏。将自身定位严格限制在“太傅”的职责之内,对东宫乃至朝堂的暗流,摆出一副不欲沾染的姿态。

尤鹤杳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哦?仅此而已?孤这东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太傅此时入局,当真只为教导孤读圣贤书?”

他需要盟友,更需要足以抗衡景曜的智谋。这位青暄和,是他目前能抓住的,最不可测,也可能最有力的一张牌。

青暄和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殿下是君,臣是臣。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只需恪守臣道,至于其他,非臣所能置喙,亦非臣所愿闻。”

依旧是油盐不进。尤鹤杳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太傅高洁,是孤失言了。日后孤的学业,便有劳太傅费心。”

他不再紧逼,转而问起几篇经典的要义。青暄和对答如流,引经据典,见解精辟,确有其才实学。然而,那层无形的、坚冰般的隔阂,始终横亘在君臣之间。

直到

“殿下,二殿下派人送来一份名录,说是此次春闱有望高中的才子,请殿下过目,以示兄弟同心。”内侍再次呈上一份锦册。

尤鹤杳接过,随手翻开。名单上的人名,多半与萧氏一党关联密切。他目光扫过,笑容不变,心底寒意却层层漫上。景曜此举,无非是炫耀,更是逼迫。若他认可,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若他反对,则坐实了排挤兄弟、心胸狭隘之名。

他合上册子,指尖微微发凉,正欲开口,一直静立一旁的青暄和却忽然出声:

“殿下,”他声音依旧平淡,“臣方才讲解《谏太宗十思疏》,有一句‘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春闱取士,关乎国本,尤需公正严明,示天下以公心。一份未经核实的名录,殿下若轻易表态,恐落人口实,有损殿下清誉。”

尤鹤杳看向青暄和。

这番话,看似在论圣贤道理,实则直指核心!轻描淡写间,便为他解了围——不认可,不反对,只强调“公正”与“核实”,将皮球完美地踢了回去,还顺带点出了景曜此举可能包藏的私心。

他是在帮自己?

尤鹤杳凝视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波澜,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太傅所言极是。”尤鹤杳顺势将名录搁到一旁,“确是孤思虑不周了。二弟好意,孤心领,至于取士标准,自有礼部法规与父皇圣裁。”

内侍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先前纯粹的试探与疏离,被这一句看似无意、实则关键的提点,搅动了一丝微澜。

“太傅……”尤鹤杳放缓了声音,带着些许探究,“似乎对朝局,并非全然不察。”

青暄和微微躬身:“臣只是尽劝谏之责。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他依旧守着他的“臣道”,不肯逾越半分。

尤鹤杳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划动。青暄和……你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你身上那厚重的迷雾之下,藏的到底是什么?

他收回目光,落回那叠关于春闱的奏报上,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景曜的攻势,绝不会止于一份名录。真正的风暴,恐怕还在后头。

而这位新来的太傅,或许,会是这盘死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青暄和每日准时入宫讲学,授课严谨,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对那日晚间的插曲,再未提及半分。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基于臣子本分的劝谏。

尤鹤杳也按下疑虑,如常处理政务,与几位尚且忠于东宫的属臣商议对策。然而,紧绷的神经并未有片刻放松。

这日午后,京兆尹府一道加急密报直送东宫。春闱考题疑似泄露!更有数名考生联名举报,矛头直指太子近侍,声称其利用职务之便,向外兜售考题,牟取暴利,而所得钱财,最终流向竟是填补太子母族昔日亏空的账目!

证据凿凿,人证物证俱在。

消息传来,尤鹤杳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衣袖,他却浑然未觉。

好狠的计策!不仅要将科考舞弊的罪名扣死在他头上,更要将他失势的母族也一并拖下水,彻底断绝他任何翻身的机会!一旦坐实,不仅是储位不保,更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殿下,陛下震怒,已下令彻查!二殿下……二殿下亲自带人,往东宫来了!”心腹内侍仓惶入内,声音发颤。

尤鹤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淬了寒冰。他知道,景曜这是要趁他病,要他命,亲自来“人赃并获”了。

东宫内外,瞬间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由远及近,甲胄摩擦之声冰冷刺耳。二皇子尤景曜,一身亲王常服,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大步踏入东宫正殿。

“皇兄,”尤景曜拱了拱手,姿态倨傲,“奉父皇之命,调查春闱泄题一案,得罪之处,还望皇兄海涵。”他目光扫过殿内,如同审视自己的领地,“听闻涉案的近侍就在东宫,还请皇兄将人交出,也好……早些洗脱皇兄的嫌疑。”

他特意加重了“嫌疑”二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尤鹤杳站在殿中,身姿挺拔,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交出近侍?那不过是屈打成招,坐实罪名!可不交,便是抗旨不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殿下,臣青暄和,有要事禀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暄和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外,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神情淡漠,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与他毫无干系。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书册。

尤景曜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这个新来的太傅会在此刻出现,语气不耐:“青太傅,此地正在办案,有何事容后再说!”

青暄和却并未退下,目光越过尤景曜,直接看向尤鹤杳,声音清晰而稳定:“殿下,臣近日整理东宫旧籍,偶然发现一些关于往年科考录档的疑点,或与眼下之事相关。且,臣方才入宫时,恰遇一落魄书生于宫门外喊冤,声称手握关键证物,欲呈交太子殿下,以证清白。”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景曜脸色微变:“胡言乱语!什么落魄书生?分明是尔等欲盖弥彰之伎俩!来人,将这闲杂人等……”

“二弟,”尤鹤杳骤然开口,打断了尤景曜的话。他看向青暄和,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但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傅既有所获,但说无妨。”

青暄和稳步上前,无视周围禁卫警惕的目光,将手中书册呈上:“殿下,此书册中记载了近三届春闱中,数名籍籍无名却突然高中,且此后迅速投靠……某些权贵门下的学子名单及其答卷笔迹。经比对,与市面上流通的所谓‘考题范文’笔迹,有七成相似。而那名喊冤的书生,手中正有一份他与试题兜售者接触时,无意间留下的信物,以及……记录了对方真实身份与交易地点的一份密账。”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尤景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死死盯着青暄和,眼神阴鸷:“青暄和!你可知构陷亲王,是何等罪名?!”

青暄和微微侧身,面向尤景曜,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二殿下,臣只是据实以告,将所查证之物呈交太子殿下。至于构陷与否,自有陛下圣断。倒是二殿下,如此急切阻拦,莫非……是知晓这密账之中,记录了何人的罪证?”

轻飘飘一句话,将“构陷”的指控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尤鹤杳心脏狂跳,他立刻明白了青暄和的意图!这不是直接证明他的清白,而是巧妙地另辟战场,指出考题泄露可能另有源头,甚至直指景曜一党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同时,抛出一个所谓的“密账”和“信物”,真伪暂且不论,却足以在父皇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打破景曜一面之词的局面!

尤鹤杳立刻抓住机会,沉声道:“既如此,此事疑点重重,绝非简单交出近侍便可了结。二弟,不如你我一同面见父皇,将太傅所获证物,连同那名书生,一并呈上,由父皇明察!”

尤景曜骑虎难下。若坚持抓人,显得他心虚;若一同面圣,青暄和抛出的“证据”真假难辨,却足以搅乱浑水,让他无法轻易将尤鹤杳置于死地。他狠狠瞪了青暄和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好,好得很。”尤景曜咬牙冷笑,“皇兄有此能臣,真是恭喜了。我们……父皇面前见分晓。”

说罢,他猛地一挥袖,带着禁卫悻悻离去。

东宫正殿,危机暂解。殿内众人,皆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

尤鹤杳缓缓坐回椅中,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看向依旧静立殿中的青暄和。烛光映照下,那袭青衫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疏离。

“太傅,”尤鹤杳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多谢。”

青暄和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却不再是最初那般毫无温度的疏远:“殿下言重。臣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尤鹤杳,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风雪已至,殿下需早备利刃。”

语毕,他再次行礼,悄然退出了大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尤鹤杳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味着青暄和最后那句话。风雪已至,早备利刃……

他摊开掌心,那里因紧握而留下的指印尚未消退。他轻轻摩挲着,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青暄和,你这把突然出现的“刃”,究竟是为我抵御风雪,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今夜,这把“刃”,已为他劈开了一丝生机。

东宫的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斩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而有光,便能从中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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