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渌醽寒

刀刃悬而未落时,最是磨人。

那场未竟的审问,已波及朝野。

尤景曜拂袖而去后的东宫,并未迎来真正的安宁,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无声的紧绷。皇帝并未立刻召见对质,只下令将一干涉案人等暂押,由大理寺与刑部会同审理。这看似公允的姿态背后,是更深沉的帝王心术,他在观望,也在权衡。

尤鹤杳深知,暂时的喘息之机,是用青暄和抛出的“疑点”换来的。若不能趁此间隙找到确凿证据扭转乾坤,待景曜缓过气来,必将发动更凶猛的反扑。

“查。”书房内,烛火彻夜未明。尤鹤杳对仅存的几名心腹吐出唯一一个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鹰,“那名‘落魄书生’,还有青太傅提及的笔迹、密账,无论真假,必须找出线索。”

然而,景曜的动作更快。一夜之间,那名曾在宫门外“喊冤”的书生如同人间蒸发,再无踪迹。而青暄和呈上的书册,经初步核查,其中列举的几名学子,虽有投靠权贵之实,却与市面上流通的“范文”笔迹相似之说,缺乏一锤定音的实证。至于那关键的“密账”,青暄和只言是那书生口述,并无实物。

流言开始在暗巷滋生,如毒藤般悄然蔓延:太子为脱罪,指使新晋太傅伪造证据,构陷忠良。

压力从四面八方缠裹而来。

“殿下,”一位白发苍苍的东宫属臣,在无人时悄然进言,满脸忧色,“青太傅此举,虽解了燃眉之急,然……证据不足,恐反授人以柄。且他来历成谜,此时卷入如此漩涡,其心……不得不防啊。”

尤鹤杳默然。他何尝不知。那日殿上,青暄和掷地有声,抛出疑点,将景曜逼退,风采卓然。可事后细想,那些“证据”更像是一团迷雾,目的在于搅局,而非定鼎。他需要的是能钉死景曜罪行的铁证,而非这悬在半空、引人猜忌的疑云。

更重要的是,青暄和为何要帮他?真的只是“分内之事”?

他挥退了属臣,独自步入庭院。春寒料峭,月光如水,洒在冰冷的石阶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位于东宫一隅的、属于青暄和的偏殿。

殿内灯火未熄,窗纸上映出一个清瘦执笔的身影。

尤鹤杳在廊下驻足,没有通报,只是静静看着。他发现,青暄和似乎格外畏寒,虽已入春,殿内仍笼着暖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极淡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这与他在人前那副清冷孤高的形象,微妙地不符。

片刻,他抬手,轻叩门扉。

“殿下?”门内传来青暄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门被拉开,他站在门口,青衫外随意罩了件墨色外袍,长发未束,几缕散在额前,削弱了几分平日的疏离感,添了些许文人式的落拓。

“孤睡不着,见太傅灯还亮着,便过来走走。”尤鹤杳步入殿内,目光扫过书案。上面摊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并非经义注解,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名、地名,以及……几味药材名。

“太傅在研究医理?”尤鹤杳状似无意地问。

青暄和不动声色地将那几张纸拢入袖中,语气平淡:“闲来翻阅,聊作消遣。殿下深夜前来,可是为了科考案?”

尤鹤杳转身,直视着他:“太傅,那日殿上,你为何帮孤?”他不再绕圈子,问得直接。烛光下,他的面容带着倦意,眼神却格外明亮,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期待。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躲闪:“臣说过,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尤鹤杳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低,“抛出几个真假难辨的疑点,将一个莫须有的书生推至台前,引得朝野非议,这便是太傅的‘分内之事’?太傅可知,如今外界皆言,是孤与你串通,构陷景曜!”

两人距离极近,尤鹤杳能清晰地看到青暄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更浓了些。

“殿下,”青暄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波澜,“水浑了,才能摸鱼。臣无法凭空变出铁证,但臣能做的,是打乱布局者的节奏,为殿下争取时间。至于非议……殿下身处其位,何时少过非议?”

他微微抬眸,那双眼睛,在近距离下,尤鹤杳竟看到了一丝……近乎悲悯的神色?

“臣之所为,并非为了替殿下彻底洗刷,而是为了让陛下,让朝臣,无法轻易下定论。只要疑云一日不散,二殿下便一日不能将罪名彻底扣死在殿下身上。这,便是殿下目前最需要的。”

他明白了。青暄和不是在递给他一把能瞬间毙敌的利刃,而是给了他一面盾牌,一面能在狂风暴雨中暂时护住要害、争取喘息机会的盾牌。他早已看清,在此绝境下,立刻翻盘是奢望,首要之务,是活下去,是僵持住…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尤鹤杳心中翻涌。是了悟,是惊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朝堂上下,人人都在算计得失,包括他那些所谓的“心腹”,都在权衡是否该另投明主。唯有眼前这个看似疏离冷漠的人,在他最危急的时刻,用这种近乎赌博的方式,为他撑起了一片残破却至关重要的天。

“那……接下来该如何?”尤鹤杳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那逼人的气势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讨的语气。

青暄和走到案边,执起墨块,缓缓研磨。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那黝黑的墨块形成鲜明对比。

“等。”

“等?”

“不错。”青暄和目光落在逐渐浓稠的墨汁上,“二殿下此番布局被破,必不甘心。他会动,他动得越多,破绽……便越多。殿下如今要做的,是静,是稳。约束东宫属臣,谨言慎行,对科考案不再发表任何看法,只言相信父皇圣明。同时,”他顿了顿,抬眼看尤鹤杳,“殿下可还记得,臣那日提及的,与‘范文’笔迹相似的几人中,有一人名叫‘周铭’?”

尤鹤杳凝神回想:“记得,说是投在了吏部张侍郎门下。”

“张侍郎是萧贵妃远亲,亦是二殿下的钱袋子之一。”青暄和声音低沉,“此人好赌,在外欠下巨额债务,皆由张侍郎暗中代为填补。殿下或可从……京都最大的赌坊,‘千金台’入手。”

尤鹤杳眼中精光一闪,赌债!这是极易攻破的弱点。若能拿到周铭欠下巨债、又被张侍郎收买的证据,便能形成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条,极大佐证泄题舞弊并非空穴来风。

“孤明白了。”尤鹤杳看着青暄和,烛光下,对方清俊的侧脸似乎柔和了许多,“太傅……费心了。”

青暄和微微摇头,将一杯刚斟好的热茶推到尤鹤杳面前。那茶水色泽清冽,香气却与他身上的药香不同,带着一股暖意。

“殿下尝尝,渌醽。臣家乡的粗茶,能安神。”

尤鹤杳端起那白瓷杯盏。茶水温热,透过杯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指尖。他低头抿了一口,滋味清苦,回味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甘醇,顺着喉咙滑下,竟真的抚平了几分他心头的焦躁。

“好茶。”他轻声道。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芯偶尔噼啪的轻响。

“太傅似乎……很了解这些朝臣的隐秘?”尤鹤杳放下茶杯,状似随意地问。

青暄和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为他续上茶水:“闲居山野时,听得些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只是恰巧,有些流言,或许能派上用场。”

又是这般轻描淡写。尤鹤杳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亦是。只要此刻,他们的目标是致的,便足够了。

他在青暄和的殿中又坐了片刻,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典籍文章,直到月上中天,才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飘忽:“太傅,那日你说‘风雪已至,早备利刃’。”

“如今,孤算不算是……找到了这把刃?”

身后沉默了片刻,方才传来青暄和清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寒意的声音:

“刃是双锋,能伤敌,亦能伤己。殿下慎用。”

尤鹤杳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融入夜色之中。

殿内,青暄和独立窗前,望着尤鹤杳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久久未动。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旧日的伤疤在寒冷的夜里隐隐作痛。桌案上,那杯尤鹤杳未曾动过的、已然冷掉的渌醽茶,映着摇晃的烛光,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湖。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风雪,确实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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