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影煞夜

青暄和并未直接返回东宫偏殿。

出了千金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潮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黏在背后。柳胥的出现绝非偶然,二皇子一党行事狠绝,周铭这个破绽被他们捏在手里,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没有走向回宫的主干道,而是身形一折,拐入了毗邻西市的一片错综复杂的坊巷。这里民居低矮,巷道狭窄如肠,晾晒的衣物在头顶飘荡,投下斑驳陆离的阴影。空气中混杂着炊烟、泔水和劣质脂粉的气味。

他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踏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巧妙地利用地形遮掩着行迹。那缕被追踪的感觉时隐时现,却始终未曾完全摆脱。

是“影煞”。

尤景曜圈养的那批见不得光的死士。来得好快。

青暄和眸光微冷,袖中的手轻轻握拢,指尖触及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事——那是一根三寸长的钢针,淬过特殊的麻药,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壮汉瞬间瘫软。这是他防身之物,也是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往留下的印记。

他不能将危险引回东宫。尤鹤杳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任何与“刺杀”、“暗杀”相关的风波,都可能被曲解利用。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前方是一处废弃的染坊,高大的晾布架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骨架,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瓦罐和早已褪色的布匹。

就是这里了。

青暄和骤然停步,转身,面向空无一人的巷口,声音清冷如这夜风:“跟了这么久,不累么?”

话音落下,死寂笼罩。只有风吹过破布发出的呜咽声。

片刻,三道黑色身影,自不同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滑出,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央。他们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握着造型奇特的短刃,刃口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毒。

没有废话,没有警告。正前方的黑衣人率先发动攻击,短刃直刺青暄和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青暄和似乎早已料到,在那刃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身体向后微仰,同时左手衣袖拂出,看似轻飘飘无力,却精准地拂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黑衣人只觉手腕一麻,一股阴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短刃竟险些脱手!他心中大骇,这文弱太傅,竟会武?!而且这手法,诡谲难测

就在他身形一滞的瞬间,青暄和右手微动,那枚钢针已无声无息地没入了他颈侧的穴道。黑衣人眼睛猛地瞪大,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外两名影煞见状,攻击更加凌厉。一人攻上盘,刀光笼罩青暄和头脸胸腹,另一人则贴地滚进,短刃削向他下盘双腿。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合击之术。

青暄和身形飘忽,在狭小的空间内腾挪闪避,青衫在刀光中猎猎作响。他并不与对方硬碰硬,而是凭借精妙绝伦的身法和对人体穴位的精准认知,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并伺机反击。他的招式并非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更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源于医术或道家的导引之术,化劲、卸力、点穴,将“以柔克刚”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他终究是久病之身,内力并非所长。面对两名顶尖死士不顾自身安危的亡命攻击,时间一长,便渐感吃力。呼吸微微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次闪避稍慢,左臂衣袖被刃风划破,一道血痕瞬间显现,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必须速战速决…

他眼中寒光一闪,卖了个破绽,故意将后背空门暴露给上盘攻击的影煞。那影煞果然中计,短刃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刺他后心。

就在刃尖及体的前一瞬,青暄和身体猛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同时反手一扬,一把不知何时捏在指间的白色粉末,劈头盖脸地罩向了那名影煞。

“噗——”

影煞猝不及防,吸入少许粉末,顿时感到双眼一阵剧痛,视线迅速模糊,攻势也为之一乱。

而此刻,下盘攻击的那名影煞短刃已至。青暄和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削中脚踝。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一枚乌沉沉的铁蒺藜,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精准地打在那名影煞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影煞惨叫一声,短刃脱手飞出。

紧接着,数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废弃染坊的阴影中扑出,动作迅捷狠辣,直取两名受伤的影煞。他们穿着普通的百姓服饰,但出手的招式却带着军旅特有的简洁与高效。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名影煞便被制服,卸了下巴,防止他们咬毒自尽,并用特制的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

青暄和稳住有些紊乱的气息,看向那群突然出现的人。为首一人,是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青年,他走到青暄和面前,抱拳行礼,声音低沉:“青先生,奉殿下之命,暗中护卫。属下来迟,让先生受惊了。”

是尤鹤杳的人。他竟……派了人暗中保护自己?

青暄和心中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有劳。殿下有心了。”

他低头看了看左臂的伤口,血已浸湿了青衫,好在伤口不深。他又瞥了一眼地上昏迷和被制服的影煞,对那青年首领道:“这些人,交给你们处理。问出幕后主使,留活口,或许有用。”

“是!”

青暄和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袖,遮住伤口,步履看似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废弃之地。只是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难以言说的沉重。

东宫,书房。

烛火跳动,将尤鹤杳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当暗卫首领详细回禀了染坊之战的经过,尤其是提到青暄和那诡谲的身手和临危不乱的反应时,尤鹤杳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会武。

而且绝非寻常的防身之术。那精准的点穴,那诡异的身法,那临敌时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心态……这绝非一个隐居山野的文人所能具备。

“他可受伤?”尤鹤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回殿下,青先生左臂被刃风所伤,划破了皮肉,属下已派人送了上好的金疮药过去。先生……似乎自行处理了伤口,并未声张。”

自行处理……尤鹤杳想起他殿中常备的药香,想起他那畏寒的体质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旧疾,究竟是什么旧疾?又与这身武功有何关联?

“那些影煞,问出什么了?”

“嘴很硬,用了刑,只承认是收钱办事,目标是取青先生性命,拒不交代主使。不过,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这个。”暗卫首领呈上一块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蛇形图案。

尤鹤杳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这不是官制之物,也非寻常江湖门派信物。他从未见过。

“继续查这令牌的来历。另外,加派人手,务必确保青先生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隐秘些,莫要扰了他。”

“属下明白。”

暗卫退下后,尤鹤杳独自坐在书房中,良久未动。他摊开掌心,那枚黑色令牌静静地躺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今日若无他派去的暗卫,青暄和能否全身而退?他派暗卫的本意,是监视,也是防备,却阴差阳错,成了援手。

而青暄和面对刺杀时展现出的另一面,更是让他心绪难平。

他起身,再次走向那座偏殿。

殿内灯火依旧,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青暄和正坐在案前,挽起左袖,露出包扎好的手臂,正试图用单手有些困难地系着绷带。

尤鹤杳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烛光下,那截露出的手臂白皙瘦削,新包扎的纱布上还隐隐透出一点血色。青暄和闻声抬头,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欲起身行礼。

“不必。”尤鹤杳快步上前,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青暄和的手臂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伤得如何?”

“皮外伤,无碍。谢殿下关心。”青暄和垂下眼帘,继续与那绷带挣扎。

尤鹤杳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孤帮你。”

青暄和动作一僵,抬眼看向尤鹤杳。太子殿下亲自为他包扎?这于礼不合。

尤鹤杳却不容他拒绝,直接拿过绷带,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地替他重新系好。两人的距离很近,尤鹤杳能清晰地看到青暄和低垂的睫毛,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以及……那萦绕不散的、清苦的药香。

“今日之事,孤已知晓。”尤鹤杳系好绷带,却没有立刻退开,声音低沉,“是孤考虑不周,让你涉险了。”

青暄和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尤鹤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殿下言重。是臣行事不够周密,引来了麻烦。”

“影煞是景曜的人。”尤鹤杳肯定道,“他这是狗急跳墙了。”他看着青暄和,“你的身手……”

青暄和眸光微动,避开了尤鹤杳探究的视线,轻声道:“幼时体弱,家中曾延请方外之人教导些强身健体、傍身之术,登不得大雅之堂。让殿下见笑了。”

又是这般轻描淡写的托词。

尤鹤杳知道问不出更多,也不再逼问。他转而道:“周铭已被大理寺控制,张垣今日在朝堂上被御史弹劾,虽未直接涉及科考,但已显慌乱。我们下一步……”

“等。”青暄和抬眸,眼中已恢复一贯的冷静,“等周铭开口,等张垣自乱阵脚,等二殿下……出下一招。殿下,我们手中已有了筹码,现在,比的是耐心。”

他的目光落在尤鹤杳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殿下放心,臣既已入局,便会陪殿下,走到最后。”

尤鹤杳看着青暄和清冽而坚定的眼神,所有关于他身份、目的的猜疑,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青暄和未受伤的右肩上,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骨骼的轮廓。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殿外,夜风呼啸,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近在咫尺的身影。

一种超越君臣、基于生死与共的奇特信任,在这危机四伏的寒夜里,悄然滋生,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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