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池鱼殃

张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周铭那个蠢货就像人间蒸发,紧接着又被御史台的疯狗们盯上,虽然弹劾的只是些陈年旧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二殿下那边传来的只有冰冷的斥责与催促,让他尽快撇清关系。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涔涔。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个替罪羊,必须把水搅浑!

“老爷,”管家小心翼翼地禀报,“京兆尹府的刘功曹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刘功曹?张垣眉头紧锁,一个管理户籍文书的小吏,此时来做什么?他本欲不见,但转念一想,京兆尹府如今正经办科考案的一些杂务……或许,能从他嘴里套出点风声?

“让他进来。”

刘功曹是个身材微胖、面相油滑的中年人,进门便堆起谄媚的笑容,行了大礼:“下官刘明,参见侍郎大人。”

“何事?”张垣不耐烦地挥挥手。

“大人,”刘明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下官近日整理涉案文书,发现了一桩……或许与眼下案子有些关联的旧事,特来禀报大人。”

“旧事?”

“是,是关于……已故的青林学士。”刘明观察着张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青林?张垣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想起,青林,不就是那个因反对今上登基而被满门抄斩的逆臣吗?这名字几乎已被朝堂遗忘。等等……青林……青暄和?难道……

一个大胆而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张垣的脑海。

“仔细说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东宫,偏殿。

青暄和正与尤鹤杳对弈。

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尤鹤杳执白,攻势凌厉,青暄和执黑,守得滴水不漏。

“太傅棋风,一如为人,沉稳中暗藏机锋。”尤鹤杳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道。经过昨夜之事,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青暄和指尖夹着一枚黑子,目光专注于棋局,闻言并未抬头,只淡淡道:“殿下攻势如潮,臣唯有固守,方能觅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神色匆匆地入内,在尤鹤杳耳边低语了几句。

尤鹤杳执棋的手顿在半空,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挥退内侍,目光锐利地看向青暄和,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太傅,张垣刚刚向父皇递了密折。”

青暄和抬眸,对上尤鹤杳的视线,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所奏何事?”

尤鹤杳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他参奏你,乃逆臣青林之后,隐姓埋名,混入东宫,意图不轨。”

“啪嗒。”

青暄和指尖的黑子,掉落在光滑的檀木棋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了棋盘边缘。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青暄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尽管他极力压制,但那瞬间的震动与…痛楚,未能完全逃过尤鹤杳的眼睛。

尤鹤杳紧紧盯着他,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心中那个关于他身份的巨大疑团,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他……还说了什么?”青暄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控制的沙哑。

“他说,已找到当年经办青家案件的旧吏,可作人证。还提及你臂上应有青家男子特有的火焰形胎记。”尤鹤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青暄和昨日受伤、此刻被衣袖严密遮盖的左臂。

空气仿佛凝固了。

青暄和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语气问:“殿下…信吗?”

尤鹤杳没有立刻回答。信吗?青林逆案,是他父皇登基前最为血腥的清洗之一,牵扯甚广。若青暄和真是青林之后,那他接近东宫的目的……细思极恐。自己之前的信任与维护,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可是,回想起这数月来的点点滴滴,青暄和为他殚精竭虑,为他化解危机,昨夜险些为他丧命……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句“陪殿下走到最后”的承诺,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

理智与情感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良久,尤鹤杳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孤……需要听你亲口说。”

这不是相信,也不是不信。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解释的机会。

青暄和看着尤鹤杳眼中那复杂的挣扎,忽然低低地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讽。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尤鹤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是。”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冰冷,“臣,确是青林幼子,青暄和。”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尤鹤杳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所以,”尤鹤杳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帝王的威压,“你入东宫,真是为了复仇?为了搅乱朝局,颠覆我尤氏江山?”

青暄和转过身,直面尤鹤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若臣说是,殿下当如何?立刻将臣拿下,交由陛下处置?”

尤鹤杳被他这毫不退缩的态度激怒了,霍然起身:“青暄和,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青家早已无九族可诛。

“九族?”青暄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十三年前,青家上下七十三口,不就已在殿下的父皇一声令下,化为白骨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尤鹤杳的心口。

尤鹤杳呼吸一窒,竟一时语塞。

“殿下问臣,是否为了复仇?”青暄和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尤鹤杳,“是,臣无一日敢忘家族血仇,臣隐姓埋名,苦读诗书,磨砺自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这权力之巅,查清当年真相,还青家一个清白。”

“清白?”尤鹤杳冷笑,“青林勾结废太子,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青暄和打断他,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如此强烈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情绪,“那为何当年主审官在案发后一年便暴毙而亡?为何关键证物不翼而飞?为何所有为青家求情、质疑案件审理的官员,都相继被贬黜或莫名身亡?!”

他步步紧逼“殿下,你自幼长于宫廷,难道真的相信,这朝堂之上,非黑即白,所有的‘证据确凿’,都那么经得起推敲吗?!”

尤鹤杳被他问得怔在原地。宫廷倾轧,他见得太多。青林一案,发生时他年纪尚小,只知道是父皇登基前的一场巨大风波,具体细节,早已被尘封。

“那你……为何选择帮孤?”尤鹤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若为复仇,他应该更希望看到皇室自相残杀,看到朝局大乱才对。

青暄和看着他,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悲哀。

“因为臣查了十三年,发现当年构陷青家的主谋,并非今上,也非已故的废太子。”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真正的黑手,是如今权势滔天的萧氏外戚,是二皇子尤景曜的母族!他们为了拥立萧贵妃之子,不惜罗织罪名,铲除所有可能支持废太子或阻碍他们道路的忠良,青家,不过是他们脚下第一块绊脚石,第一个被牺牲的祭品。”

尤鹤杳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棋枰上,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萧氏?!景曜的母族?!

“你……你有何证据?”

“证据?”青暄和惨然一笑,“若有铁证,臣何须隐忍至今,借殿下之力?臣只有一些零散的线索,指向当年经办此案的几个关键人物,如今大多已依附萧氏。臣入东宫,固然有私心,想借殿下与二殿下相争之机,撬开当年的铁幕。但臣更知道,若让尤景曜那般心术不正、纵容外戚祸乱朝纲之人登上帝位,这天下,将永无宁日,青家的冤屈,也将永沉海底……”

他看着尤鹤杳,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殿下,臣确有利用殿下之心,但臣助殿下稳固储位之心,亦是真的,因为只有殿下登基,才有可能肃清朝纲,才有可能……还我青家,还这天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尤鹤杳怔怔地看着青暄和,看着他苍白而坚定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仇恨、痛苦、希望与决绝的复杂光芒。信息量太大,冲击得太狠,他需要时间消化。

原来,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原来,他的接近,并非纯粹的阴谋,而是带着同样沉重目的的合作。

原来,他那份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智谋,是用血海深仇磨砺出来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奉陛下口谕,传太子尤鹤杳、东宫太傅青暄和,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

尤鹤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走到青暄和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愤怒,有猜疑,但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心疼。

“青暄和,”他沉声道,“无论你初衷为何,待会儿在父皇面前,孤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信孤?”

他没有问“你是否忠于孤”,而是问“你可愿信孤”。

青暄和身体微微一震,抬眸迎上尤鹤杳的目光。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他看到了风暴,也看到了一丝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沉默,如同绷紧的弦。

良久,青暄和缓缓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臣子之礼,声音轻却坚定:

“臣,愿随殿下,赌这一局。”

赌你能否承此江山之重,赌我能否得见冤屈昭雪,赌我们之间这始于利用与算计的关系,能否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寻到一丝真正的……信任与依托。

尤鹤杳不再多言,转身,率先向殿外走去。背影挺拔,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

青暄和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抚平左臂伤口传来的细微痛楚,跟了上去。

夜色深沉,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向那未知的、充满凶险的皇宫深处。

池鱼虽殃,或可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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