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二十年,西都皇宫,文华殿灯火通明,铜鎏金狻猊香炉轻烟袅袅。
孝元帝批完奏折已是心力交瘁,环视周围四人,“陆太傅对修筑石塘一事怎么看?”
话落,陆远晋停顿了一下,垂眸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得谨慎为之,尤其是通江门一带,海潮太大,河堤很难筑成。”
孝元帝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佯装不在意道:“陆太傅近日有什么喜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其余的人面面相觑,陆远晋神色如常,躬身道:“臣最近没有喜事。”
孝元帝支颐展颜,“朕倒是觉得太傅与往日不同,归心似箭,还说不是喜事?”
陆远晋动容道:“臣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倒也不是什么喜事,不过是臣那个不省心的学生回来了,三年不见,心里着实惦记。”
孝元帝愣了一下,笑道:“她胆子不小,刚及笄就往外跑,性子全随了她爹,受不得半点约束,既然回来,得空就让她入宫一趟,皇后早就想她了。”
陆远晋客气一笑,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道:“她玩心过重,臣疏于管教,惯得有些不成样子,能得皇后青睐,是她的福气。”
朱自贤侍立一旁,觑着孝元的脸色,心领神会,敲打道:“上雪姑娘,过了今年腊月就该满十八了。”
女子十三岁便可以嫁人。
陆远晋听出弦外之音,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这事臣不敢替她主张,免得选好了她不满意,又该折腾了。”
孝元帝朗声一笑,别有深意道:“看来是陆太傅还舍不得,那就再留身边一年。”
陆远晋低头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但在沉默中藏匿着不快。
姬上雪与邵安严分开后,便回了陆府。
凉风习习,魏知意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多时。
姬上雪一脸欢喜,风尘仆仆地跑过去,“师姐!”
魏知意在夕阳的余光下,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前了两步,忽地惊道:“小心台阶,别摔了!”
姬上雪一步跨过两个台阶,道:“这么久未见,师姐有没有想我?”
许寒韵跟了上来,“魏姑娘。”
魏知意朝许寒韵微微颌首,挡在婢女身前,替姬上雪卸下身上的包袱,“不想,想你做什么,你都快在外面玩疯了,怎么穿成这样?不冷吗?”
“口是心非,”姬上雪道,“这次回来,我可是带了礼物的,师姐之前不是说,想看扬州的芍药,这是我从扬州带的花苗,本来有五株,但赶了这么久的路,哈哈,死了三株,尽力了。”
“你是不知道,她一路上有多宝贝这几株花苗,半夜醒了,还要爬起来看看。”许寒韵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药堂了。”
姬上雪道:“明日见。”
许寒韵道:“明日怕是不行,明日师傅要检验三年的成果,下次吧。”
姬上雪应了一声,挥了挥手,一直未注意身后人的情绪波动。
魏知意垂眸,眼中涌起血丝,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情绪,接过那两株花苗,“那日,我只是随口一说,未曾想,你会放在心上......”
姬上雪转过身,浑然不在意,笑道:“那就养着玩吧,跟着我颠了一路,应该活不了几日。”
两人走了一段路,姬上雪在魏知意耳边喋喋不休,讲了一路她和许寒韵的奇闻轶事。
魏知意微微一笑,道:“她是郎中,要是如你一般,药堂的病人估计会吓跑一半,你长她一岁,还不如人家沉稳,你还好意思说人家。”
“我不过是说她无聊,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起翻墙,明明想玩,还摆出一副正经人的模样,就跟师姐一样!”说完,姬上雪就已经走在了前面。
魏知意捧着花苗,抬眸一看,“你走慢点,我要回去了。”
“回去?”姬上雪道。
魏知意道:“天色不早了,我得早些回魏府。”
“魏府的人又说你了?”姬上雪对上她的没目光,“魏老太太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也就面上跟个人似的,谁不知道她私下里刁钻刻薄,改日我去府上串门。”
“好,只要你别气魏老太太,她现在年纪大,每日都要喝药,禁不住了,”魏知意腼腆一笑,“你快回去吧,宁远侯一家也在这,都等着你回来呢。”
自从知道她回来,府上比往日热闹了不少,姬上雪换了件衣服才去往后院,一屋子人,她险些没认出来,陆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霍夫人笑盈盈看着她,“大姑娘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这两位都是看着姬上雪长大,一个当孙女,一个当女儿,感情深厚。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姬长雪坐不住了,正欲出门,迎面就碰见了陆远晋,“老师,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
陆远晋脸上扬起笑容,“还不是让你气的,我给你安排的人,说跟丢了就跟丢,你要气死我啊!”
姬上雪辩解道:“老师身兼数职,整天操劳国事,哪有闲暇想起学生,这种事怎能怪学生身上,要我说,您岁数也不小了,直接撂挑子不干,谁敢说闲话,国朝自弘化迄今,担子都压在老师一个人身上算怎么回事。”
两朝元老,为官四十五年。
陆远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怨气倒不小,是遇到了什么事?”
“那我偷偷告诉您,”姬上雪一脸神秘凑到陆远晋身前,悄声道,“我是从扬州回来的。”
闻言,陆远晋登时变了脸色,“你知不知道那里很危险!”
姬上雪撇了撇嘴,“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扬州闹匪患,老师应该派人查官府。”
陆远晋皱紧了眉头,拍着她,道:“去书房说。”
书房陈设简单,镂空的雕花窗桕中透过细碎的阳光,墙壁上的水墨丹青熠熠生辉,满屋弥漫着清冷的檀香。
陆远晋挥手,示意下人退下,道:“你有何发现?”
姬上雪道:“学生也是听当地人描述,扬州闹得匪患是前几年的事,张灏作为扬州节度使,出兵平叛,可如今,不知是哪里的传言,说匪患又起,连本地人都疑心,学生自然也好奇,可等我去那看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被重兵围住,严禁外人靠近,学生觉得不是匪患。”
陆远晋道:“依你之见,此处为何?”
姬上雪斟酌道:“山上是张灏养的私兵,匪患只是幌子,去岁三月初七,张灏曾派人去江南赵家定亲,婚事是否谈拢,学生不得而知,但赵家是江南第一世族,手里握江南的经济命脉,两家联亲,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有所防范。”
陆远晋道:“这件事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也不要插手,陛下已经有所察觉派人南下,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朝积弊已久,沉疴宿疾,陛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张灏意欲谋反,也奈何不了。”
姬上雪道:“为何?”
陆远晋道:“幽州节度使师奉行可曾听过?”
姬上雪道:“听过一点,出身寒门,之前参加过起义军,后来得霍老将军赏识,招募入伍,因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封为并州刺史,派到边疆戍守,只是后来霍老将军病重,他便号令诸营,以并州为根据地,率兵讨伐势附近州县,拓土扩张,不过,他不是已经被朝廷招抚了吗?”
话虽如此,陆远晋摇了摇头,“师奉行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他手握重兵,长此以往,必是大患。”
姬上雪给陆远晋倒了茶,道:“这么说,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一点都不太平啊。”
陆远晋道:“定王裴行儒造反后,各地方就有了苗头,所以你最近不要乱跑了。”
姬上雪乖乖点了一下头。
陆老夫人轻敲了几下房门,推门而入,笑道:“你们两个,出来吃饭了,刚回来就说悄悄话,聊什么呢?”
姬上雪扶陆远晋站起身,声音里满是欢喜“老师夸我聪明呢。”
陆老夫人温和道:“我还以为,是在说你的婚事。”
姬上雪惊愕道:“我的婚事?”
“是啊,”陆夫人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想想这事了,自己有喜欢的吗?”
姬上雪走在前面,若有所思道:“要不这样吧,再让我在您眼前晃两年,然后我就出家去,怎么样?”
陆远晋眉尖一抽,气结道:“胡扯!”
陆老夫人轻咳了一声,道:“上次那个不满意,那咱们就考虑考虑别人,邵家的大公子,你们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大家也相互熟悉,这个总可以吧。”
姬上雪睁大眼睛,诧异道:“邵安严还未娶妻?”
陆远晋偷偷打量了姬上雪一眼。
陆老夫人道:“没有呢,怎么样有想法吗?”
姬上雪道:“没有,君子之交淡如水。”
陆老夫人欲言又止,须臾又道:“那就宁远侯家的二公子,霍凛之,小时候你经常欺负人家,长大后,肯定也吃不了亏。”
姬上雪哈了一声,诧异道:“他不是去军营了吗?”
“也就差六岁,”陆老夫人拿她没办法,道:“你抽空去看看他,自从霍老将军去世,他整日闷闷不乐,唉,霍老夫人也想你去。”
姬上雪点了一下头,站住了身子,“我的婚事,陛下怎么说?”
陆远晋面色数变,良久说道:“婚事最好尽快解决,老师也不希望你入宫。”
姬上雪无奈道:“陛下真是好算盘,若是老师为难——”
陆远晋道:“不会,老师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