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便有一名手下来向左夜亭禀告:“王爷,我们找到王妃了,他在城外往东的一座山上。那座山上有个破屋子,他住进去了。”
左夜亭道:“你们可有惊扰他?”
手下回道:“没有。我们小心着呢,王妃没有发现我们。”
左夜亭颔首:“嗯,你们在附近盯着就行了,别吓到他,不然他肯定又要换地方了。”
“是。”手下应了一声,又疑惑道:“王爷您不准备把王妃接回来吗?”
左夜亭道:“他喜欢住山上,就让他住吧。等我处理完王府的事,再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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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左夜亭得知齐悦最近与晋春侯来往甚密。
不止如此,在他身陷皇城的这四年里,晋春侯一直与齐悦有联系。
遂州军营中似乎也有异动。
从种种迹象中,左夜亭不难猜到齐悦想做什么。
于是,他第一时刻通知齐悦来见他,想劝齐悦收手。
齐悦也不作掩饰,直接向他坦白道:“既然王爷已经知晓,那齐悦也不再隐瞒。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晋春侯一直在关心您的安危,他想帮我去救您回来。但您走时曾叮嘱过我,没有您的指令,什么都不许做,所以我推谢了他的好意。前些日子,晋春侯得知您即将归来,又再次书信与我,他说,若王爷想报仇夺回江山,他愿倾力相助。齐悦斗胆,替王爷应下了。”
左夜亭没有因为齐悦的叛逆而发怒,只平静地听他说下去。
“请王爷放心,齐悦已再三确认,晋春侯此番别无所图,不会再将玲珑小姐强嫁于你。他只是觉得有愧王爷,想还您一份情……”
左夜亭垂眸打断:“不用扯这些,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齐悦不假思索:“让王爷登基,杀了左夜明,救回我哥哥。”
左夜亭道:“左夜明是个好皇帝。”
齐悦压制不住情绪,愤然道:“可他不是好人!我知道我哥在他手里。他是您的亲哥哥,所以您偏袒他,可齐溪然也是我的亲哥哥…… 左夜明把我哥哥囚于宫中当成玩物耍弄,他凭什么这样对我哥哥?我想杀他报仇有错吗?这种人不该杀吗?杀了他,您也会是一个好皇帝,不是吗?”
“我不适合当皇帝。当一个王爷已是极限了。”左夜亭闭眼叹息,“齐悦,你哥哥并不想让左夜明死。”
齐悦对左夜亭摇了摇头:“我不信,我哥被左夜明害得那么惨,他一定想让我去救他,替他报仇——”
“他不想。”左夜亭截断齐悦的话,从袖中取出齐溪然写下的那封血书,递给齐悦:“这是你哥哥亲手所书,他一面向我认错悔罪,一面又担心我与左夜明处境互换,怕我对其不利,还在血书中恳求我放左夜明一马。由此你该明白,最袒护左夜明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哥哥。不管左夜明做了什么,你哥哥永远也不会忍心伤害他。”
布帛上的血迹已经很黯淡,字迹根本无法辨认,这封血书究竟写了些什么,齐悦无从查实。但他心里清楚,左夜亭不会编谎话来骗他。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放过左夜明。
齐悦执意道:“即便我哥不想让他死,我也要杀了他。”
左夜亭目光一沉。
却见齐悦拿出昔日左夜亭交给他保管的那枚兵符,摊在手心里伸向左夜亭。
“齐悦曾说过,永不背叛王爷。今日只要您一句话,我便立刻收手,不动您一兵一卒,也不借助晋春侯之力,只我一人前往京城,了此恩怨。”
齐悦眼眶通红,等着左夜亭回应。
此前,左夜亭刚回到遂州没多久,就命人将先帝遗诏送往京城交给了左夜明。本来还要将兵权一并上交,可这些年兵符一直在齐悦手中保管,齐悦看出他的打算,有心不给,左夜亭便未能如愿交出。
此刻,左夜亭盯着齐悦掌中的兵符,迟迟不语。
齐溪然已经病入膏肓,那他兄长左夜明也活不长了。何况,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命留给别人处置。
齐悦杀不了左夜明,左夜明也不会死在齐悦手中。
成全齐悦,或许还能让他见到齐溪然最后一面。
左夜亭看向齐悦,温和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不反对,也不阻止。不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希望你坦然面对,不要因此郁结余生。”
齐悦感激,磕头跪谢。
左夜亭扶他起来,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
此后,左夜亭便专心疗骨,不去管齐悦的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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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皇宫之内。
左夜明的寝殿之中,太医跪了一地,个个抖抖索索,连头都不敢抬。
齐溪然病了那么久,太医们连个确切的病因都未找出来,整日拿“郁结难消”四个字搪塞左夜明。左夜明早就想发难于他们,奈何有齐溪然挡着,左夜明也就一次次地饶过了他们。
这四年来,齐溪然的命一直被稀贵的药材吊着。然而今日,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在场的太医都在畏惧,恐自己的性命随齐溪然一起终结于今日。
“都滚出去。”
一句阴沉的话语,竟如冬日暖阳一般照在这群太医身上,他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离开了皇帝寝宫。
一下一下地轻拂着齐溪然的散发,左夜亭寒目瞥向秦羽,低低道:“你也滚出去。”
秦羽躬身退下,却仍悄悄躲在殿门外窥望。
左夜明憔悴地坐在榻边,他握住齐溪然冰凉的手,流着泪哽咽道:“溪然,不要离开我……我已经在改了,你相信我,我真的努力在改,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变回你喜欢的样子,求你了……”
齐溪然气息微弱,浑身也使不上力气,想抬起手触摸一下对方都显得极为吃力。左夜明双手捧住他的掌心,又缓缓将他的五指扶到自己的脸颊上。
指尖触及左夜明脸颊上的泪水,又对上左夜明乞求的目光,齐溪然心生不舍。他也想多陪伴左夜明一段时光,想亲眼看到他的世子回来,可是,他终究没有时间了。
左夜明一直捧着他的手哭,眼泪打湿了他的手心。
齐溪然眼尾滑落一滴泪,眸中含着笑,也带着留恋,缓缓张开嘴,同眼前这个人告别。
左夜明看清他的嘴型,读出他死前最后一句话——
“愿世子早日归来。”
齐溪然气绝的那一刻,左夜明把人死死抱在怀里,仰面痛哭。
而躲在殿门外的秦羽,也仿佛神魂离体,连腿都软了。
在齐溪然死去的这一天,他才确定齐溪然是喜欢左夜明的,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而不可饶恕的错……
秦羽不敢向左夜明坦白,是他给齐溪然下了隐毒,导致齐溪然一日比一日虚弱,最终气竭而亡。他原本只是想让齐溪然早日解脱,却没想到,齐溪然本身并不想死。
齐溪然和左夜明在一起并非只有痛苦和折磨,也有其它美好的东西,只不过他没看懂而已。
秦羽一径冲到无人的角落,痛哭流涕……
齐溪然死了,秦羽哭得比左夜明还要大声。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自作聪明毒死齐溪然,他真是好心做坏事啊。
……
失去齐溪然的这一天,左夜明便已生无可恋了。
齐溪然的死,填平了他内心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没有了齐溪然,皇位和权力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只想尽快与齐溪然在黄泉下相聚,连死法他都已经给自己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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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州这边,齐悦准备好了一切,只差以左夜亭的名义起兵。
可恰在这时,皇城发生异变。
左夜明竟将先帝遗诏公之于世,甚至主动宣布还位于左夜亭。
正当齐悦纳闷他在耍什么诡计时,京城又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几乎与此同时,秦羽一路疾驰,满身风沙地奔赴至遂州王府。
秦羽开口便要见左夜亭,齐悦只道:“王爷在养病,没空见你。”言罢,便命人将秦羽抓了起来,更从秦羽身上搜出了玉玺。
齐悦不相信这种东西会被如此轻易地带出皇宫,一度怀疑此物的真假性。斟酌再三,他只好拿着东西去找徐老辨明真伪。
徐老给出的答案是,玉玺是真的。
那么,左夜明宣称还位于王爷,是真心的?齐悦凝眉深思,很快又否认了这一判断。他不信左夜明会甘愿将皇位拱手让出,更加不信左夜明已经死了。
是以,他连夜审问秦羽,逼迫秦羽交待事情的真相。
秦羽被打得遍体鳞伤,仍咬定道:“皇上的的确确死了,无论你再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
齐悦攥住秦羽的衣襟,十分愤怒:“你还在撒谎!左夜明这种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容易?这一定是你们使的障眼法……左夜明知道他的皇位坐不住了,所以才演了这出戏,弃皇位而逃命,我说得对吗?告诉我,左夜明躲在什么地方?他把我哥带到哪里去了?”
“皇上死了,他死了!他已经死了!”秦羽高声重复,而后嗓音转低:“齐溪然都死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说什么?”齐悦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秦羽冷然道:“我说,皇上和齐溪然都死了。他们的尸首是我埋葬的。”
齐悦强自镇定:“我凭什么信你所说的话?”
“皇上是自刎而死。他死后,我依他所言,亲手斩断他的颈项,替他取下颈上那只犬环,又将尸首缝合,将他与齐溪然合葬在一处。我赶赴遂州,只是为了完成皇上交待我的最后一件事,把玺印交到王爷手中……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你说得不清楚!”齐悦情绪崩溃,“我哥呢?那我哥呢?他是怎么死的,你说清楚,说清楚!”
秦羽含愧闭眼:“是我。我下毒害死了他。”
“我以为他在皇上身边过得生不如死,便想帮他早日解脱。可我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日复一日地给他下毒,这种毒根本查不出来,皇上到死都不知道是我做的……”
紧紧扼住秦羽的喉咙,齐悦泪流不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伤害我哥……”
秦羽本就悔恨不已,此刻见齐悦因失去兄长而痛哭,他更觉自己该死:“你杀了我吧,给齐公子……偿命。”
齐悦松开秦羽的脖子,揩去眼泪道:“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我,左夜明和我哥葬在何处?——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在皇陵,你想好再说。”
秦羽唇边扯出一抹笑:“你不必白费心思了,我不会说的。若让你知晓墓地所在,你必然会对皇上的尸身动手,也更不可能让他和齐公子葬在一起……”
“秦羽此生一事无成,但初心和使命我总要守住其中一样。我的初心已经没了,但使命必须完成,否则我与萧择又有什么区别?到头来只是一个不忠、不仁、不义的人间渣滓罢了。”
齐悦刚觉出不妙,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秦羽嘴角渗出大量黑血,竟是咬断毒牙自尽了。
“我哥在哪里,告诉我,你告诉我!”
秦羽已经断气,齐悦却还抓着他不放,发疯一般地逼问。
最后一个知道他哥哥下落的人已经死了。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哥哥了。
——哪怕是最后一面。
齐悦深受打击,哭昏在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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