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青雪说,左夜亭的身子需要先服药调理一段时间,才可以进行疗骨。
这一日,张毅把熬好的药端进了左夜亭房间里,杳杳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坐下。
杳杳用勺子搅动着青花瓷碗里的药汁,以加速冷却。
左夜亭伸头看了看碗里那浓黑的药汤,光是闻着那股味儿他就有些受不了了,便不自觉地皱起眉。
过了一会儿,杳杳将温度适宜的药汤递给了左夜亭,说:“药不烫了,快喝吧。”
左夜亭拉了拉他的手,道:“你喂我。”
杳杳:“……”
没想到什么痛什么苦都能抗得住的人,会在喝药这件小事上那么娇气。杳杳不忍心拒绝,便点点头,拿勺子将药汤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喝。
这一喂就是一个多月。
每日不间断地喝着龙青雪精心配制的药剂,左夜亭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脉象也没有多大的问题了。
龙青雪开始准备为他疗骨。
杳杳看着左夜亭的情况越来越好,心里除了高兴,还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要不了多久,左夜亭就会完全康复,回到最强健的状态。杳杳觉得,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以后左夜亭也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了,所以他打算离开了。
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左夜亭道别。
……
晌午时,王府的下人备好了午膳,一盘接一盘地端进房里。
左夜亭拉着杳杳一起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往杳杳碗里夹了很多菜,并笑着对杳杳说:“你最近有些瘦了,多吃点。”
杳杳点头。
左夜亭让他多吃点,他便只顾埋头吃饭,看也不看左夜亭,更别说跟左夜亭聊天了。
自重逢以来,左夜亭不止一次地想要引导杳杳敞开心扉跟他说说话,但杳杳始终对他闭锁心门,不愿与他深入交谈。
尤其是当他回到遂州王府以后,杳杳的话就更少了。
看着昔日贪玩好动的小野人变得沉默寡言,左夜亭目露心疼,蓦然道:“杳杳不似曾经那样活泼了。”
杳杳抬起头看他一眼,仍是没有说什么。只愣了片刻,便又继续吃饭。
左夜亭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杳杳的脸颊,温柔道:“等我的病好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好不好?只要你开心,我可以每天都陪你到处游玩,你想去哪儿都行,我都陪着你。”
杳杳只敷衍地点了点头,说:“好。”
左夜亭愈发感到心酸,忍不住将杳杳搂到怀里抱着,绞尽脑汁地哄他跟自己说话:“杳杳,多跟我说几句话吧,求求你了。”
杳杳:“……”
见杳杳仍是不张口,左夜亭伸指勾住他的一缕发丝,没话找话地说:“杳杳的头发怎会变得如此乌黑浓密?我记得以前分明又细又软,看上去都没有几根的。”
杳杳:“……”
这个有必要回答一下了。
杳杳道:“我剃过光头。头发重新长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左夜亭脸色一僵:“……为什么要剃光头?”
莫非……杳杳当初被他伤透了心,于是有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并且真的这样做了?难怪如今清心寡欲的,原来是受了佛门的熏陶?
杳杳瞧着他慌张的神色,回答道:“因为那时候我不会梳头,也懒得学,后来我去了一座寺庙里,每天看着寺里的那些和尚,我觉得光头特别好看,又省事,于是就让庙里的方丈给我剃了头发。”
左夜亭:“……”
居、居然是因为光头好看,才剃掉头发的?!
“杳杳怎么会跑到寺庙里?”左夜亭继续追问。
杳杳道:“我那时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有钱买吃的。碰巧有一天在街上撞见几个和尚拿着钵盂化缘,我看到有人向他们的钵盂里放馒头和铜钱,就从路边捡了只破碗,跟在他们后头,学他们的样子。可是没有人给我馒头,也没有人给我钱。不过那些和尚是好人,他们分了馒头给我,连铜钱也分给我。我就一路跟着他们去了寺庙,剃了光头,稀里糊涂地做了和尚……”
“直到某天,我捡柴时从山上抓了只兔子烤了吃,留下一只兔腿带回去分给平时最照顾我的那个和尚,他却生气极了,骂我杀生,还跑去跟方丈告状,说我是酒肉和尚。我也气恼,一再和他争辩,我只吃了肉,没喝酒。方丈说和尚不能吃肉,问我改不改,我说我喜欢吃兔子,还喜欢吃别的肉,不想改。方丈无奈,就把我赶出寺庙了。”
“离开寺庙没多久,我肚子就大了。一开始我以为我胖了,可怎么也瘦不下去,我以为我得了大肚子的病,还为此哭了好久……再后来,我又遇到一个老和尚,他把我捡回一个小破庙里,帮我治好了暴脾气的怪病,他还告诉我,我怀胎了。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我是可以生孩子的……”
杳杳倏然打住,不再出声。
左夜亭眼眶湿润,用下巴贴了贴他的脸:“再说说好吗?”
杳杳用手心捂住脸:“我不想说了。反正我做过好多滑稽可笑的事,数都数不清了。很丢人。我觉得我就像个笑柄一样。”
轻轻拿开杳杳捂脸的手,左夜亭低低道:“不是笑柄,也不丢人。杳杳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
正要低首去吻杳杳的唇,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左夜亭不得不停下动作,朝外应道:“进来。”
一个下人走了进来,直直来到左夜亭面前,凑到左夜亭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择被齐悦削成人棍的消息就这么传进左夜亭的耳朵里。
已经能够想象到齐悦将会对萧择施以多么漫长的折磨,左夜亭终究还是心软了些,站起身对杳杳道:“我去处理一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怎料,他脚下还未迈出一步,杳杳便意外地喊住了他:“既然答应了把萧择交给齐悦,那就不要去插手。”
左夜亭猛地转身看向杳杳。
他很快明白过来,一定是齐悦事先跟杳杳谈过了,所以杳杳才会多嘴地叫住他,阻止他去管这件事。
萧择固然该死,但……那样的方式,实在有些过了。
左夜亭对杳杳道:“我只是想让齐悦给他一个痛快,不做别的。”
杳杳也站了起来,正对着左夜亭,说道:“他都让那么多人不痛快了,凭什么还要给他痛快呢?我不会同情一个坏到极点的人,那你呢,左夜亭?萧择口口声声说你容不下他、说你对他刁钻苛刻,他可曾想过你有多少次对他心慈手软?他只知齐溪然薄情抛弃他,那他又为齐溪然做了什么呢?又有什么资格强求齐溪然喜欢他?齐溪然不喜欢他,他便不择手段地去抢……这样的人也配死得痛快么?就算他被齐悦折磨到一百岁也是活该!”
左夜亭心知,杳杳很难说出这么尖锐而犀利的话,多半是齐悦嘴里说出来的。
但杳杳显然是认同齐悦的话,才会照着说。
有龙青雪在,齐悦或许真的可以把萧择折磨到一百岁……
两人僵持了半晌,左夜亭终是道:“好,我不插手。”
.
左夜亭忍着没去看萧择,一眼也不敢看。
只因他记得,萧择也曾有过率直热忱的一面。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看着自己熟悉的人一步步坏到极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萧择是可恨的,亦是可悲的。
无人爱他入骨,也无人引他回归善途。
但他也的确不值得被爱。
至少不值得齐溪然爱他。
世上也只有一个齐溪然,只能感化一个人。
正在被齐溪然感化着的那个人,才是真正被爱的、幸运的。
……
左夜亭独自在书房内苦思了一整日,沉浸在无尽的烦恼之中。
等他终于想通了些,已是黄昏时刻。
他从书房走了出去,回到房间里,却见房内空无一人。
杳杳不知去哪里了。
左夜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寻见人影,连忙去找张毅问话。
张毅正陪着小左和小白球在亭子里玩,听到杳杳不见了,张毅竟也是一脸懵地反问左夜亭:“杳杳不在王府吗?我以为他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呢。”
“没有,”左夜亭慌乱道,“中午过后他便没有和我待在一起了。”
左夜亭没再和张毅说下去,直接就带着人出去找了。
找了一个晚上,都没把杳杳找回来。只从守城的士兵嘴里得知,杳杳在两个时辰前就已出城了。
那些人不认得杳杳是遂王妃,眼都不眨就把人放了出去。
左夜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回到王府便抓着张毅的肩膀逼问道:“他悄悄走了,你肯定知情对不对?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张毅愤愤反驳道:“他连小左和小白球都没带走,我又哪里知情?我要是知道他要离开,早就跟他一起走了。”
左夜亭这才松开张毅,在长廊下来回踱步。
其实要找回杳杳并不难。毕竟遂州是他的地盘,他要想找出一个人挺容易的,只要多派些人手出去,至多一两日便能锁定杳杳的位置。
但他不能忍受杳杳离开他,一日也不行。
一想到今夜一整晚都见不到杳杳,他就无由地烦。
更烦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杳杳生气了,竟气得偷偷离家出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虽说白日里他们二人在萧择的事上发生分歧,但他也很快表明立场不去插手了,杳杳不至于还在为这件事赌气吧?
左夜亭越想越头疼,便又冲去找张毅寻根究底。
“杳杳此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关于我的。”
面对左夜亭的问题,张毅低头回忆了一阵,还真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在你抱着小白球与我们重逢的那一晚,你睡着之后,杳杳蹲在院子里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他说他没脸认你,还说他自己缺德,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弃你而去……”
“他还说,他对你没有欲念了,只剩下愧疚和亏欠。他想补偿你,把你平安送回遂州,然后他就不跟你待在一起了。”
左夜亭揪着张毅的衣领子,怒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
张毅无奈:“我以为杳杳只是当时那么想。而且他后来对你那么在乎,你被萧择抓走后,他天天都出去找你,整日魂不守舍的,连下雪的晚上都打着灯笼去找你。跟你回到遂州这么久了,他也没再说过要离开你的话,我哪儿能料到他还存着那份傻心思呢……”
左夜亭心痛地闭了闭眼,深深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杳杳不肯与失忆的他相认,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气他当初狠心逼走了他。
可真实的原因竟不是这样。
又思及杳杳竟然跟张毅说,他对他没有欲念了?
怎么可能!
杳杳分明很爱他。
瞎子都能看出来的那种。
偏偏杳杳自己看不清。
左夜亭心想,他总要证明给他看的。
……
折身走回空荡荡的房里,左夜亭沮丧地往床上一倒,刚想扯一只枕头来抱一抱,便见枕头底下露出一张纸来。
左夜亭拽过那张纸,立时坐起身来,将写着字的纸张展开来看。
看着看着便拧紧了眉。
这纸上的字,像鬼画符似的,东倒西歪,一个大,一个小,全都不在一条线上。
左夜亭试着读取上面的内容:
对不气左夜亭,我杳走了。我对你已今眉有哎鱼了,我连小左斗不香杳了。小还子太兰脚了。我几到,我狠过粉,也狠混蛋。可眉半发,我九十香一个人猪山上。九这羊巴,我洗不下去了。你不杳来照我了,我对你眉有哎了。
左夜亭:“……”
看样子,离开他以后,杳杳还是识了些字的,但不多。
这还是他自动美化、填充过后得到的文字效果呢。
杳杳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同音字代替,如果连同音字都不会写,就干脆画图表示。
比如“眉”字,他是没有写出来的,只是画了两条眉毛摆在那儿。
“鱼”“脚”“混蛋”“猪”“照”这些字他也写不出来,全是画的图。
最好笑的是那“混蛋”二字,他竟画了一只鬼魂和一枚鸡蛋。
“照”字则是画的一根蜡烛。
左夜亭想不被逗笑都难。
忍笑之余,又恨不得立刻把人抓到面前来,好好教他认字、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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