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仍是肃辛城外的荒野,一帐连着一帐,帐内燃着火光,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一伙子人外出回来,还架着半扇黑色长毛的野猪,领头的是个模样二十六七的青壮男子,身着黑袍黑裘,腰间别着把雁翅刀。

与旁常人们喜爱的俊秀男子不同,他生的格外威武挺拔,是以虎目灼灼威风凛凛的浓颜长相,打眼一瞧粗犷中带着刚毅,刚毅中又带着飒爽,衬得周遭星辰也黯然无光,该是能与烈日比肩。

掀开帐帘,踢着长袍走进帐子,炉火正旺,长袖一甩,再添上一把柴,站在炉火前烤了半天手,才踱步到木案旁。

黑泥烧的泥盆里放着浓酱卤过的酱肘子和卤猪蹄,旁边还配着一小碟盐水花生和极其浓烈的高粱酒。

揽起宽敞的袍袖,拿起一块肘子,不比对影独酌,肉还没送到口,暗自在心里数了三二一,果然,帐子还有其他人。

一个模样三十六七的女人,也披着一身黑袍兽裘,先是冲他望了望,紧接着挎着更大一盆新鲜通红的肉走到炉子旁,坐在炉边儿烤着猪毛,饶有兴致望着男人吃饭。

炉上的火焰烧得猪毛滋滋作响,卷曲之后化作一缕黑烟,冒出难闻的味道,猪皮也跟着变黑,女人一块接着一块烧个不停,就好像那盆子没有底一般。

“娘,咱商量一下,能不能换个做法。”一贯如此,他无意间说了句酱肘子好吃,接下来至少一个月内桌子上都是肘子,是快要把人吃成肘子才肯罢休,等下次提起什么新吃食再继续循环往复,不断重现与肘子相似的情节。

男人坐在木案边儿,手里不知从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刀,切上一块肘子肉,就着自己的叹息声咽到肚子里去,与之前在山边判若两人。

女人笑意盈盈,“你还小,太瘦了,得多吃肉。”

他捏了捏袖筒,瞧了瞧自己紧实的臂膀,自己的年纪在妖族已经成年,而娘还像是在怕襁褓中的婴儿早夭,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总喜欢胖乎乎的,哪怕是归巢也没能躲过这般命运,初时归巢才破壳,生生是被喂成了个球,飞也飞不起来,被别的鸟嘲笑方才罢休,想来归巢能长这么大,她的功劳总是最大的。

“娘,我能说想吃鱼吗?”鱼?在肃辛吃鱼的少,东边倒是有海,可肃辛的东边住着东弥国人,极其可怖,没人会为了点儿海鱼跑到那里去,至于河鱼嘛,土腥味儿大,刺又多得很,每吃一次便要被鱼刺卡上几天。

他只是想以此作为撒泼耍浑的借口,况且也不是第一次拿来堵娘的嘴。

“鱼?云起乖崽,可要小心,莫要再被鱼刺扎。”

自打出生以来,他便是个奇怪的妖,别的妖随时都能化作原形,可云起不能,听说当年他娘征战在外,被南邵军重创,使得他过了产期许多天也没能被生出来,降世时浑身发紫发黑没法呼吸,故而从小就被教导多吃才能活命,当然,归巢也同云起一样,不过它没那么幸运,打小就没了爹娘。

世事无常如浪流推着人走,肃辛部的女将军嫁给了首领,云起年幼丧父,女将军带着未成年的儿子和襁褓里的女儿生活,后来儿子承袭首领之位,女儿励志继承母亲的将军之衔,瞧着大概与北禺千家万户慈爱儿女的平凡母亲没什么不同。

云起已千岁有余,一声呼唤“云起乖崽”在脑海里回荡,坐在木案前持着小刀割肉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好像清早一睁眼就被冷风灌进被窝里那般直打了个哆嗦,浑身都不得劲儿。

“娘,我不小了。”他小声嘟囔逞强。

“怎么不小,才那么一点点大。”女人作势用手比着高度,最后落在自己腰前。

“我已经长大了。”云起已是满面愁容,情绪低落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娘给你介绍姑娘。”女子坐在炉子边儿放下手里的活儿忽然来了精神,她穿着一身厚实的兽裘,便是半句嫌热也没提过,反倒是云起吃了两块热气腾腾的肘子肉额上已是大汗淋漓,兴许年轻人当真就是火力旺吧?

“那我还是小着吧。”云起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紧接着赶紧摇了摇头,望着炉子边上的人影。

高粱酒封在小坛里,他解开坛子的封口红纸,倒进碗中,酒液澄澈清透,倾洒之时带着浓烈的酒香,别说是喝,就是闻一闻便已有三分醉意,他斟了四碗,却只喝了一碗。

“小就多吃肉长身体,长得比你爹还高,就能上战场打仗,保护北禺、保护肃辛、保护妹妹,肩负起责任。”话音落,帐外传来了几声狼嚎,叫声哀婉凄迷如泣如诉,女人的目光追随而去,隔着帘子什么都看不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才怅然若失。

云起好像也已瞧见灰狼站在山头上望着银白色的月亮,寒风呼啸而过,它们饮着山风对天长啸,一挥手,炉子里的火苗跟着一闪,火势变得有些小了,帐帘再次被人掀开,进来的却是个背着九环大刀的少女。

少女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木案前将云起方才倒的酒灌进肚子里,北风正寒,在外面待上一会儿就觉着浑身都被风打透了,即使穿的再多也不免打几个哆嗦,北禺的寒冬当真是能冻死人的。

她端着用泥烧制的大敞口酒碗,余光瞥在那剩下两碗没人动的酒上,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自己碗里的酒分明是喝完了,可迟迟不知道这手该往哪放,直到云起招了招手让她把碗放下,这才一屁股坐在云起对面,表情也不若方才那般大大咧咧,反倒拘谨起来。

“又想娘了?”少女低着头带着些许试探问道,肃辛部每月都会在家乡的荒野里举行奉祖仪式,上告先祖,下告部族后代。

少女回头望了望帐子内噼里啪啦烧得直响的炉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即使发生也不曾留下痕迹,她知道云起会经常对着光影说话。

曾经有一次撞见,他说那是娘亲,可实际上不过是北禺荒野里漫山生长的一种致幻草籽,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什么娘亲。

至于活在别人口中的爹爹,更像是画册里的人,靠着一些别人给的线索勉强拼凑出一个可能贴近实际的形象。

云起也不记得爹的样子,故而被发现时都只说是在跟娘说话,从没说过是跟爹说活。

有人言,鬼节是一年当中阴气最盛的日子,出门在外都要小心谨慎,免得招来不好的东西,殊不知对于云起而言,恨不得天天都能见到鬼,不过想来也是荒唐,人死了化作鬼,妖呢?妖死了会变成什么?曾有人说妖死同人一样可以转世,可究竟谁见过所谓的转世?

云起缓过神,就着闪烁的烛影独自平复心情,对面的云霓还不太能体会他心中的悲愁。

毕竟从记事起她的心里就只有云起这个哥哥,是哥哥又当爹又当娘把自己养大。

至于爹娘长什么样她早就已经忘了,就好像是空出的一块儿,感觉不到多大的伤感,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轻松,故而每当云起因此愁容满面时,她便破天荒十分乖巧,坐在一边儿不吭声。

云霓试探般小声问:“娘方才在哪?”

云起被这话问的一愣,眸子里有些许吃惊,但还是伸出手指了指炉子边儿的空地,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妮子要做什么。

云霓背着九环大刀站起身,十分郑重走到炉子旁,那刀很沉,行走的时候铁环清脆作响,草籽已经烧净,她没有看到娘,不过就算没有烧完她也看不到,迷蒙着双眼,不敢肯定面前是不是兄长所指的地方,总之小心的朝着炉子拜了又拜,动作像是跟那九离老头学的。

“娘,您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和兄长都吃得饱、穿的暖、睡得早,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一边儿拜还一边嘴里嘀咕着,开始还能压着性子稳稳当当,越往后动作幅度越大,似乎毫不在意形象,世家大族讲究大家闺秀,小家小户讲究小家碧玉,诚然她都不是。

“你最好往后退一退,娘快被你头锤打散了。”他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伸出手指凭空拨弄了一番,云霓的身子果然被一股突来的力推着后退了两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蹦蹦跳跳跑回木案前,两只胳膊平放在案子上,一双眼睛如夜空上的璀璨星斗时不时眨巴眨巴,“娘跟我说,兄长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

“那你是不是应该乖一点?”他压着嗓子,声音忽然严厉了几分,听得对面的云霓瘪着嘴不敢再说什么,只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紧接着板着脸问:“说,晚上去哪了?”

“族人说在南面的山上瞧见了从没见过的妖兽,应该是从决明山跑出来的,要是那妖兽只是待在深山老林我便也能饶了它,可偏偏要下山来祸害,可惜今晚上没找到它的踪迹。”云霓越说越起劲,又连干了两碗高粱酒,等云起抬头瞧见她的模样,一张脸蛋好像是刚从炉子边烤过火似的,不知不觉喝得晕乎乎。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会有人去清理。”他本就虎目剑眉,只是微微狭起眼睛,便让云霓觉得有些骇人了。

在她看来,云起的脸就像是难以捉摸的天气,方才还嘻嘻哈哈开着玩笑,不过是哪一句话说的不中听了便立马严肃起来,让她只得暂时夹着尾巴卖乖,立马认错般点了点头,小声说一句:“知道了。”

“归巢!看着她回去休息。”

不消片刻,一只海东青飞到帐子外面收羽落地,再像是只走地鸡一般背着一双翅膀摇摇晃晃进帐子,云霓看着它,咧着大嘴差点笑出眼泪,鼻息里夹杂着些许酒气,论年纪归巢可是比云霓要大上几百岁,只是它总是不见化人,大多的妖一下生就化形自如,云霓亦是。

不过幸好归巢亲眼目睹云霓长大,否则断然不会相信她是狼妖,更不会相信她是将军之女,兴许抱错了也说不定。

“归巢,盯紧她,别让她乱跑。”

看得出就算只是只鸟它也很无奈,缓缓点了点鸟头。

归巢在帐子的空地上扑扇着翅膀,落到云霓的肩头,用喙轻啄她的脑门儿,终于抵不住折腾,小妮子捂着脑袋跑出去,人都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哎呀哎呀”的惨叫声。

刚被少白匕首扎伤的地方每动一下就会痛一下,但归巢还是强忍着不吭声,许是它真的对女孩子没什么抵抗力,亦或是日常夜久将精力投入到修炼之中,总之常会任凭云霓折腾。

云起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空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娘,我定会找你回来。”

营地里,一个套着斑斓兽裘马甲的少女,背着一把看起来就很沉重的九环大刀,两只手不停在半空中挥舞着,正跟一只白色的海东青打得正欢,几百年来日日夜夜都是这样过。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